这些东西,我历来不愿意正式发表,因为是旧体,怕谬种流传,贻误青年,再则诗味不多,没有什么特色。
——摘自毛泽东1957年1月12日致《诗刊》编委的信
如何把毛主席的诗词“骗”出来
《诗刊》筹办时,编委们都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把在民间流传甚广的毛主席诗词公开发表,为《诗刊》增色。但《诗刊》的主编臧克家,还有编委中的其他同志,却担心这事恐怕做不成。怎知主席肯不肯将他的诗词正式发表呢?编委徐迟则认为,可以试一试,写一封信征求主席同意。不过这封信一定要写得非常好,写的时候还须有点巧思。要想出一句话来,一说出便可说服毛主席,使他欣然同意。但编委们日思夜忖,却想不出什么高招来。
1956年底的一天,徐迟和冯至闲谈,谈到从萧三那里转抄的一首毛主席词《沁园春·长沙》中,有一句“张寥阁,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这个“张寥阁”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冯至说:“如此显然的传抄错误,真是遗憾!其实,与其听任错字流传,倒不如请毛主席发表一个定本,可以为已经传抄出来的几首诗词纠正错字。”冯至话音未落,徐迟便大声叫绝——哈!如何求出毛主席诗词的话有了!
徐迟立即起草信稿,就用了冯至的这句话:“倒不如请毛主席发表一个定本……”并附加了截稿和出版日期,请毛主席尽早赐稿。当然,信发出了还不能算是事情办成了。
1957年1月12日,毛泽东回信给《诗刊》,并附了18首诗词。这可真是喜出望外!毛泽东在信中说:“既然你们以为可以刊载,又可为已经传抄的几首改正错字,那么,就照你们的意见办吧。”
就这样,1957年,毛主席诗词在《诗刊》创刊号上首次公开发表,轰动一时。
从“挥手从兹去”说起
挥手从兹去。更哪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象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贺新郎》(填于1923年,发表于1978年)
1923年12月底,毛泽东接到中央通知,由长沙去上海转广州,准备参加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毛泽东与杨开慧的这首告别词便写于此时。
这是一个晨曦微露,凄冷清寒的早晨……告别爱妻的滋味并不是毛泽东独有的人生体验,而毛泽东和杨开慧之间情感的独特之处在于:“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既然缱绻如此,为何还要“挥手”去?个中的缘由自不待言,真正令人心裂欲碎的却是那份天上人间的相“知”情……7年后,杨开慧壮烈牺牲于敌人枪下,苦守在井冈山上的毛泽东获悉此情,悲痛欲绝,留下这样的话:
“开慧之死,百身奠赎。”
临江楼上填《重阳》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采桑子·重阳》(填于1929年10月,发表于1962年)
相传,毛泽东的这首词是在福建省上杭县城浮桥门的临江楼填写的。
两年前(1927年),这座新楼落成,巍然矗立汀江北岸,俯瞰一派江天水色。房主从王勃诗句“滕王高阁临江渚”中,欣然选取了“临江”二字用作楼名。1929年9月间,朱德指挥红四军攻下上杭,重阳节前,红四军党代表毛泽东随抵上杭,住进了临江楼二楼东厢房。
当时的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正处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失败后转危为安、充满艰难又充满信心的时候,毛泽东住进临江楼并非游山观景,革命的事业还在腥风血雨之中。
然而,时届三秋,又值重阳,临江楼庭院内的菊花开得正盛。临江楼上,毛泽东瞩目远眺:汀江横贯,碧水荡漾;天际无垠,鸟飞云渡;远处是硝烟未尽的城郭峰峦,近处有绽黄吐香的傲霜秋菊。此景此情,激荡在毛泽东胸臆间,油然生出“岁岁重阳”、今又“重阳”而“天”却不“老”的自信,“度度秋风”的今日“秋风”却“胜似春光”的乐观。
对革命事业的自信和乐观,也正是毛泽东能于此情此景中得出“战地黄花分外香”的独特心得和见解——弥漫在硝烟余味中的壮美!
五十六字囊括二万五千里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七律·长征》(作于1935年10月,发表于1957年)
当年,凡是跟随毛泽东跋涉了二万五千里征途,活着到达陕北的革命老前辈们,对这一路上所经历的点点滴滴,恐怕个个都是永生难忘,每提及此,便一言难尽……
1935年9月下旬,毛泽东率领红一方面军到达了甘肃南部的一个小城镇哈达铺。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当地邮局的报纸全都收集上来,这些报纸大都是七、八月间的。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博古他们几乎是把自己埋进了报纸堆,将这两个多月来的一大堆报纸翻得稀里啦啦——事态、信息、情报,他们要为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找到最全面、最切实的依据……终于有了!——陕北有苏区根据地,有红军,有游击队!
9月28日,中央政治局于通渭榜罗镇召开常委会,正式决定将陕北作为长征落脚点。至此,中国共产党的队伍自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迅速战略转移起,辗转征战、颠沛流离,历尽千辛万苦近一年,眼看就要有“家”了!就在中央政治局正式决定后的第二天,队伍开到通渭城。干部会上,毛泽东在讲话当中便即席朗声诵出:“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终于,1935年10月19日的傍晚,红一方面军穿过头道川,到达吴起镇。长征结束了。
长征苦么?苦不堪言。
长征难么?难以想象。
长征几乎于中途夭折,是么?是的。
但是,长征成功了。由此,中国革命(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再一次起死回生了。
这时,骑坐在马背上的毛泽东,含泪轻轻一笑:“……三军过后尽开颜。”
诗人的魅力:《临江仙·赠丁玲》
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
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临江仙·赠丁玲》(填于1936年,发表于1980年)
1936年11月初,丁玲愤然逃出南京,直奔陕北苏区——当时的党中央所在地保安县。
欢迎晚会上,在丁玲看来“高不可攀”的毛主席微笑着向她俯身问道:“丁玲,你打算做什么呀?”
“当红军!”丁玲扬起脸,毅然回答道,还是一脸的学生气。
“好,派你到陇东前线打仗去。”毛主席爽快地应了丁玲的心愿。
不久,丁玲果真披挂上阵,跟着左权的部队去前线了。前线枕戈待旦的战地生活,既浪漫,又艰苦,丁玲决心要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红军”。就在这时,她收到了毛主席赠给她的一首《临江仙》词。
这首词,是对当时如丁玲一样,从白区赴陕北的文艺工作者们政治抉择的赞扬和鼓励。对于一个“莎菲式”的文小姐来说,能写出《记左权同志话山城堡之战》、《彭德怀速写》这样的战地文学,这之间思想与情感的转变,一首《临江仙》所表现出来的挥洒风度和富于磁性的诗人魅力,恐怕是使人忘我的巨大动力。
这也就是为什么后来的人们百思不得其解,当初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文人墨客义无反顾投身革命,死而无憾的原因了。除当时的国民党政治黑暗以外,作为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代表人物的毛泽东,他本人身上所焕发出来的革命的浪漫主义精神,无疑有着巨大的感召力、吸引力和凝聚力。
与周谷城谈诗论古
1961年的一天,周谷城去见毛泽东。他们还是湖南一师时的老朋友呢。在此之前,周谷城应记者之约,填了一首词,登在报上。周谷城走进客厅时,毛泽东正在看报。
“词一首,看到了,怕不止一首吧?”毛主席见面第一句话就在逼诗。
“只有一首,我从来没有在报上发表过诗词,这确是第一首。”周谷城连连摇头。
“恐怕不止一首!”毛泽东偏是不信。
“平时,我也偶然写几句,那是附庸风雅。”周谷城只好投降了。
“附庸风雅有什么坏处?”毛主席和朋友之间有时喜欢抬抬扛。
“附庸风雅的人,无非是发发牢骚而已。”周谷城答。那时,周谷城还真是牢骚满腹呢。“发牢骚有什么不好?有牢骚不发,过得吗?”毛泽东不以为然。
于是,二人就“牢骚”谈到“离骚”,又从“离骚”谈到中国文学史,谈到旧体诗……谈得忘乎所以……谈诗居然会谈醉!周谷城就着醉意,用湖南腔调哼起李商隐的一首七言律诗:
海外徒闻更九州,
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鸣宵柝,
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
当时七夕笑牵牛。
……
周谷城在五六句上徘徊了两圈,卡壳了。毛泽东一笑,随即念道:
如何四纪为天子,
不及卢家有莫愁。
周谷城跟在毛泽东声后哼着。二人一念一哼,胸怀间感到舒畅异常。
为梅白改“作文”
1958年,时任湖北省委副秘书长的梅白随毛泽东视察三峡。一日,毛泽东见梅白写了一首夜登重庆枇杷山的诗,饶有兴致。
梅白的诗是:
我来高处欲乘风,夜色辉煌一望中。
几万银灯流倒影,嘉陵江比水晶宫。
毛泽东看后,笑道:“如果把‘辉煌’二字改为‘苍茫’,则能显出夜色之动态,为‘水晶宫’作伏笔,写得‘辉煌’而不那么露,诗贵含蓄和留有余地。‘几万’应改为‘百万’,以显示山城新貌,这里应鲜明,而不应含糊。‘流倒影’不如‘摇倒影’,也是为了显示夜景之动态,以此对照嘉陵江,还可以反映出嘉陵江风翻浪卷的性格,这样与‘水晶宫’的对比就更显出其特色了,这样,就不如把‘比’换成‘似’,越是把它们看得相‘似’,就越反衬出它们事实上的不‘似’,用虚笔写实。”
毛泽东边讲边在梅白的诗稿上圈划着。经他这么一圈一划,梅白的诗文就成了这样:
我来高处欲乘风,暮色苍茫一望中。
百万银灯摇倒影,嘉陵江似水晶宫。
改毕,毛泽东又对梅白说:“如何?你比较一下,有比较才能有鉴别。诗要改,不但要请人改,而且主要还得靠自己改。放一个时候,看了,想了,再改,就有可能改得好一些,这就是所谓‘推敲’之好处。当然,也有经过修改不及原作的……”
费尽“推敲”改诗
1952年1月,毛泽东收到一封陌生人的信,信上直言相谏:
“……‘金沙浪拍悬崖暖’(《七律·长征》)一句中,‘浪’与上句‘腾细浪’的‘浪’重复,建议改为水’,‘悬崖’的‘悬’字缺乏诗意,建议改为‘云’。……”
毛泽东欣然接受此意,将原句修改为我们今天看到的——“金沙水拍云崖暖”。
1959年,在庐山,毛泽东就他的《七律·到韶山》一诗在求梅白意见。
梅白当即指出;“别梦依稀哭逝川’一句中应改半个字——改‘哭’为‘咒’。”
毛泽东对这半字之改大为叫好,称梅白为“半字之师”。
1962年,中南海机关业余中学的几个语文老师在备课时,对毛泽东《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一词中头一句“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无翠柏”的“无翠柏”,解释不一:这“无翠柏”三字是实指“雪里行军”的寒意呢,还是虚写“无翠柏”,而实指“雪里行军”的“翠柏”精神?
这几个语文老师争执不下,一起去请教田家英(毛泽东秘书)。田家英表示一定将他们的意见转告主席。
第二年,新版《毛主席诗词》出版时,此句已改为“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情更迫”。
1963年1月,毛泽东填《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据毛泽东身边的卫士们回忆:
“那天晚上,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口中低声吟哦,坐下来写几句,不满意,把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又站起来踱步,吟哦,再坐下去写……第二天,我们倒掉了大半纸篓的废稿纸。”
1964年元旦,《毛主席诗词》正式出版以前,毛泽东亲笔开列名单,召开座谈会,请大家给他的诗词提意见。
会上,臧克家提出:“《沁园春·雪》中的‘原驰腊象’中的‘腊象’是否可改为‘蜡象’?‘蜡’字一表示白色,二又可与上句‘山舞银蛇’中的‘银蛇’映对。”毛泽东点头道:“好,你就替我改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