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流韵城是安静的。
因为狂欢的宴尽，因为烟花的冷却，也因为还趴在姑娘肚皮上沉睡的嫖客。
这座城池像一位宿醉的大汉，在每个清晨保持着烂醉如泥的死态，然后随着日头的西升渐渐苏醒，渐渐恢复到正常的作业，再在夜幕降临后再次陷入某种只属于夜晚的溺人的兴奋中。
所以在城市苏醒之前，萧山疾先醒了。
侠奇正一夜无话，所以萧山疾睡得很好，因为睡得很好，所以他恢复得很快。
他睁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伸腰盘坐而起，运转皆之道调动全身每一处细微的感官，了解身体的状态——气海经脉已经畅通，五脏六腑的郁气也已排空，伤势竟已七七八八好了五六成，他才不过休息了一夜而已。
萧山疾习惯性冷漠的脸上浮上一丝笑意，觉得宋先生的医术药理真是厉害。
他转头准备下床，不料却被某个东西吓了一跳。那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上下眼皮还镶着黑边——明显是撑过了长夜的疲累眼睛和眼圈，而这个东西的其他部分隐藏在床单里，整体上看像是一个裹了一层床单只露出双眼的人。
好吧，那是侠奇正。
“侠奇正。”萧山疾平复了一下心情，愠怒道：“你这是干什么！”
将自己裹成茧的侠奇正愣愣地看着他，声音不知是因为熬夜还是因为要透过床单的关系，显得十分模糊沙哑：“你啊……哦，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萧山疾。”萧山疾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人难道因为想知道自己的名字却问不出而憋了一夜？
“你……好……萧山疾。”侠奇正此时的样子十分可怜，“我……好像失眠了，能帮我……找一下……宋大夫吗。”
宋毅在救治萧山疾的时候十分顺便地“照顾”了一下侠奇正，本来两人的伤势都能在休养一夜后逐渐转好，不料侠奇正却出了意外状况。
本来还在刷牙洗漱的宋毅轻松适意地漫步走进门，随意地给侠奇正搭了搭脉，摸了摸额头，然后一巴掌打在他的屁股上，说道：“屁事没有，你小子赶快给我闭眼睡觉，再起来就生龙活虎了。”
侠奇正乖乖地闭眼，然后又在三息后睁开，说道：“破教书的……哦不，宋大夫，我真的睡不着啊。”
宋毅盯着他血丝满布、有些无神的眼睛看了又看，像是发现了什么，摇头叹了口气。
“你小子确实有病。”
萧山疾惊讶于先生竟然会骂人，侠奇正听到有病两字时眼神又暗淡了几分，一同过来的怜生则认真地问道：“先生，能治么。”
“心病还需心药医。”宋毅摇摇头，丢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又缓步离开了。
三个少年你看我，我看他，他看你。
怜生说：“小侠，你怎么办啊。”
萧山疾说：“能怎么办，让他自身自灭好了。”
侠奇正乖乖躺下，双眼开始瞪着天花板，嘴唇微翕，无声地数着：“第六千八百七十四只……第六千八百七十五只……第六千八百七十六只……”
……
怜生和萧山疾下楼时，发现宋毅不知去了哪里。
刚开张的客栈门口有些吵乱，仔细看去是方掌柜在和几名五大三粗的醉鬼在理论着什么。这些醉鬼大概刚从对面的青楼宿醉而出，不止面上还有几分醉意，站姿看起来都有些不稳，有几个明显刚刚吐过，在客栈门口留下一些秽物。
方展柜强压着怒火，与几个泼皮醉鬼理论着什么。
怜生靠近一听，只见为首一个缺了六个牙齿的男子喷着唾沫骂道：“老子吐在你门口是给你的客栈贴金，还敢叫老子收拾？我收拾你个……”
他抬起拳头作势欲打，却瞥见了后面走过来的怜生，瞬间停住了拳头，眼睛如活见鬼一般睁得老大：“你、你、你、你、你……”
伍六齿一连说了五个你不是因为口吃，而是因为发现那个少年正是在白贝村一拳打飞狼千蜂客卿的人。
昨日白贝村一事太古怪，先是收债不成被一个截道的年轻侠士放翻，后来以为找来了两位客卿足以收拾那个少年，不料那年轻侠士不知哪里找来眼前这个少年做帮手，竟和客卿们打了一个不知输赢，最后还出现了一个如神仙一般的白衣公子，不知用的什么道法，铺一登场就狂风大作，差点将自己给吹飞，两位客卿连战都未敢战，直接便撤队离开。
伍六齿能勉强咽下这口气，他觉得自己回去顶多郁闷狂躁几天便了了，岂料入夜还有情况，竟有人发现了帮主的尸体！
伍六齿一开始没当一回事，渔鼓帮帮主虽说在江湖上成名晚，但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知解境高手，在他眼里整座流韵城都不一定有人是帮主的对手，不然哪里容得渔鼓帮壮大到今天。可是当他带人随着狼千蜂到了现场，看到那具尸体时，整个人差点软了。
原来帮主真的被人杀了！而且似乎还死得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帮主死了，渔鼓帮就算不乱，又能如何在风云变幻的流韵城里继续称霸？渔鼓帮内部能继续团结吗？
根据现场和白贝村的距离，联系下午发生的种种事情。伍六齿莫名觉得暗中就要有一道巨浪，要一推将渔鼓帮摧毁殆尽。
而眼前这个身份不明的少年说不定就是这道巨浪中的第一道浪花！
昨晚狼千蜂下了封口令，帮主死了一事此时除了自己的几个去了现场的兄弟，恐怕只有堂主以上的高层才知道了。
见风使舵，对风向变化极度敏锐的伍六齿没有为渔鼓帮舍生忘死的心思，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现在就脱离渔鼓帮，离那道看不见的巨浪越远越好。
所以他将拳头缩了回去，向方掌柜陪笑了几句，赶紧带人离去。
以为要挨拳的方掌柜一时接受不了这种转折，看着那几名醉鬼离去的背影有些发愣。
萧山疾看着同样愣了一下的怜生，问道：“怎么，你认识刚才那个人？”
“好像昨天帮小侠打架的时候见过，”怜生挠头想着，“应该是渔鼓帮的人。”
“是渔鼓帮分堂的伍六齿。”转过身发现两人的方掌柜面上露出笑容，许是觉得是这两个少年吓跑了伍六齿，说道：“看来少侠们的名号颇大，连渔鼓帮的人看到了都要躲开。”
两个少年回以一笑，寒暄几句，萧山疾谢绝了方掌柜共进早餐的邀请，拉着怜生往伍六齿离开的方向走去。
“小萧，我们干嘛？”
“你不是要找渔鼓帮的张如庆么，跟着他们的人试试看，说不定能找到一处分堂据点，寻得一些线索……还有能不能不要叫我小萧。”
怜生“哦”了一声，想到昨晚给两个同龄人送粥送药的时候，他和侠奇正谈了一些自己寻找螟子的事情，当时萧山疾半睁着眼睛，似睡似醒，原来一直在留心他们的对话。
看到萧山疾这么热心地帮自己，怜生展颜一笑，拍拍身高相近，面容却比自己还稚嫩的少年的肩膀，说道：“谢谢你，小山疾。”
“……你还是叫我小萧吧。”
……
怜生的年龄确实比他和侠奇正都大，自觉早熟的萧山疾也不得不无奈接受了对方的称呼。
其实帮助怜生主要还是出于对宋毅的感激，伤势已经稍微恢复的萧山疾想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况且怜生的目的还和渔鼓帮有一点联系。
曾经监视过罗晋明的萧山疾当然调查过渔鼓帮。
要知道锁定孤魂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大多数玄组人员只能从当地命案入手。孤魂更换阳躯之后，失去三魂和本命的原先的躯体会迅流失生机然后死去。这样的尸体一般没有任何外伤，被发现后难已结案，就会堆积在衙门的未解案宗里，若能找到案宗仔细追查，总会发现一些孤魂留下的蛛丝马迹。
罗晋明就是萧山疾调查出来的结果，再加上其在几年内从不知名的小帮主迅速蹿升为知解境的大高手，其孤魂的身份自然被轻易锁定，虽然萧山疾事后才发觉这正是某种引诱莫矩的陷阱。
随着罗晋明实力的迅速提升，渔鼓帮也随之壮大，其中名为张如庆的堂主在渔鼓帮中并不出名，萧山疾对其也没有印象，只是知道他是众多堂主之一而已。
此时的晨光还没大亮，太阳远在流韵城高墙的外面，街上的商铺也才三三两两开了几铺子，太过安静反而不利于城市中的跟踪。
萧山疾走在前面，特意吩咐让怜生踩着他的路线前进，如果能跟上他的动作更好。他毕竟是出身探子，玄组又是专修皆之道，五感敏锐，追踪逃命俱是强项，跟踪几个没什么道行修为的普通大汉自然不成问题，只是怕怜生惊动了他们。出乎他意料的是怜生只是观察了一会就学会了他的动作，举手抬足轻如鸿毛点地，竟是将玄组不传外的静步给学会了个七七八八！
萧山疾将心中的惊诧暂时压下，两人在近到两丈远的地方缀着那些渔鼓帮大汉，几乎绕了城池半圈，才跟到一处牌楼下。
伍六齿等人与牌楼门前似乎也是渔鼓帮的家伙打了声招呼，两边插科打诨一番，开始攀谈一些正事。
街上行人此时多了起来，两个少年混在牌楼旁边一处卖豆浆的小摊前，要了两碗豆浆，不紧不慢地喝着，耳边却仔细听着那些对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