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生前才能当世无双，连敌人都佩服敬重，但是他“不得爵邑，官不过九卿”，而才能不如他的李蔡却位至三公，甚至连他手下的一些普通士卒也累功至封侯。汉武帝说李广“数奇”，运气不好。但是李广难封的悲剧到底是命运的不公，还是社会的不公？李广死后“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这是对他保卫边境英雄业绩的最大的肯定。屈原被排挤流放，李广生前未得封侯，但在当时人们心中，在历史上，他们的形象是崇高的，而同时代地位超过他们的人，许多连名字都没留下。
游侠列传序
司马迁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①，闾巷②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③。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④，伊尹负于鼎俎⑤，傅说匿于傅险⑥，吕尚困于棘津⑦，夷吾桎梏⑧，百里饭牛⑨，仲尼畏匡⑩，菜色陈、蔡。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
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注释】
① 季次、原宪：孔子的两个学生，隐居不仕。
② 闾巷：街巷，指民间。
③ 厌：同餍，饱食。
④ 井廪：廪，仓廪，仓库。传说舜未做帝王以前，他的父亲听信后妻的儿子的话，想害死舜。叫舜去修谷仓，便放火烧谷仓；叫舜去挖井，就用土填井。
⑤ 伊尹：商汤的贤相。鼎，烧饭的锅，相传伊尹原是一个善于烹调的厨子。
⑥ 傅说：殷王武丁的贤相，相传他原是傅险（地名）的泥工。
⑦ 吕尚：即姜子牙，相传他七十岁还在棘津（地名）过着卖食谋生的生活。
⑧ 夷吾：管仲。曾因辅佐公子纠兵败而被俘入狱。
⑨ 百里：百里奚，秦穆公的相国。他曾经卖身为奴，为人放牛。饭，饲养。
⑩ 仲尼畏匡：畏，受到威胁。孔子在匡地被人误认为是匡的仇人阳货。
菜色：指饥民的脸色，饿得发青。孔子曾经被困在陈、蔡，七日不得食。
菑：灾。
跖、：盗跖、庄，相传是古代的两个大盗。
引语出自《庄子·胠箧》。胠箧，偷窃。
侪：齐，平。
间者：杰出的人。
延陵：吴公子季札，他父亲想立他为君，他不受，封于延陵，又称延陵季子。
砥：磨炼。
扞：抵触，违犯。罔：通“网”。
比周：互相勾结。
郭解列传
司马迁
题解：
本文选自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在《游侠列传》中，司马迁写了几种不同类型之侠客，“布衣之侠”“乡曲之侠”“闾巷之侠”，并以赞赏笔调肯定这些人。此点与班固不同。郭解乃西汉之游侠，其一生以德服怨，仗义行侠，也注意修身养德，然终不免被灭门。
作者信息：
司马迁（前145—前87年后），字子长，西汉夏阳（今陕西韩城，一说山西河津）人，我国西汉伟大的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著有《史记》，又称《太史公记》。其中记载了上自中国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代，下至汉武帝太初四年（前100年），共3000多年的历史。
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少时阴贼。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以躯借交报仇，藏命作奸，剽攻①不休，及铸钱掘冢，固不可胜数。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及解年长，更折节②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为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阴贼著于心，卒发于睚眦③如故云。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
解姊子负解之势，与人饮，使之嚼④。非其任，强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杀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贼处。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遂去其贼，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
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独箕倨⑤视之，解遣人问其名姓。客欲杀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阴属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践更⑥时脱之。”每至践更，数过，吏弗求。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箕倨者乃肉袒谢罪。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洛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者⑦以十数，终不听。客乃见郭解。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解。解乃谓仇家曰：”吾闻洛阳诸公在此间，多不听者。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待我去，令洛阳豪居其间，乃听之。”
解执恭敬，不敢乘车入其县廷。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出之；不可者，各厌其意，然后乃敢尝酒食。诸公以故严重之，争为用。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余车，请得解客舍养之。
及徙豪富茂陵也⑧，解家贫，不中訾⑨，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余万。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⑩，举徙解。解兄子断杨掾头。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欢解。解为人短小，不饮酒，出未尝有骑。已又杀杨季主。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上闻，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阳，身至临晋。临晋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因求出关。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家。吏逐之，迹至籍少公。少公自杀，口绝。久之，乃得解。穷治所犯，为解所杀，皆在赦前。
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
吏奏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遂族郭解翁伯。
【注释】
① 剽攻：抢劫、掠夺。
② 折节：改变平时的志趣行为，向好的方向发展。
③ 睚眦：瞪眼睛怒目而视，引申为小怨小忿。
④ 嚼：喝酒干杯。
⑤ 箕踞：两脚张开，两膝微曲地坐着，形状像箕，此是一种傲慢轻视对方的行为。
⑥ 践更：古代的一种徭役，轮到者可出钱雇人代替，谓之“脱”，受钱代人服役叫“践更”。
⑦ 居间者：中间人，斡旋者。
⑧ 徙豪富茂陵：太始元年（前96），汉武帝“徙郡国吏民豪桀于茂陵、云陵”，以打击地方势力，加强了朝廷的力量。
⑨ 訾，通“资”，不中訾，资产不满三百万以上为“不中”。
⑩ 县掾：州、郡、县各级地方机构中长官之下的属吏。
阙下：宫阙之下，指帝王所居之处。
延伸阅读：
在《游侠列传》里，司马迁还写了朱家、剧孟两人。故事都很精彩，历来对司马迁同情游侠的观点多有不同评论，这些相关文章很值得找来一读，也可思考一下：在提倡“法治”的时代，“游侠”的故事为何还让人津津乐道，如金庸、梁羽生等的小说？
编后小语：
中国两千年历史展示的画面往往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为何布衣常对游侠投以赞赏的眼光，“法外行法”何以历代不变，甚至在欧美流行？法律的公正究竟何在？如何才能达到“法治”而不必借助游侠复仇？这才是我们文明人应该思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