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欣然突然醒悟似地回到现实中来,她收回了林剑风手中的舞女玉珮,用不带任何感情的空洞的目光望着他说:“我约你来,不是谈舞女玉珮的,而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什么事,只要我能做的,别说一件事,就是一万件事,就是粉身碎骨,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去做!”林剑风迫不及待地说,他就怕吴欣然冷淡他,现在听到吴欣然有事求他,对他显然是个好兆头,正是天赐良机,求之不得,是将功补过的好机会。
吴欣然将舞女玉珮重新挂上颈项,将玉珮掖进V形衣领里面,姿态闲适地靠在沙发座椅上,低垂眉眼,思考着如何对林剑风谈她的计划。
“不急,我们还是到名典咖啡谈吧。”吴欣然突然改变了主意,她诡谲地望了林剑风一眼,马上又显得舒然地淡淡一笑,对林剑风说:“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吴欣然不想在自己办公室里谈不愉快的事情,不想在办公室里谈肮脏的交易,更不想将这种与情感有关的肮脏交易放在办公室里谈,她是个有洁癖的女人,希望自己每天生活的环境充满阳光和美丽,她感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面和林剑风谈此事,是对她办公室的玷污。这是她突然改变谈话地点的原因。
另一方面,刚才和林剑风谈舞女玉珮,两人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吴欣然感到自己有些情不自禁,对林剑风显得过于亲密了些,现在要对林剑风在此情此境突然转变方向,谈一件对林剑风难堪而痛苦的事情,突然给予林剑风致命一击,连吴欣然自己也感到不尽情理,自己都转不过弯来,无法开口。所以,她必须转换情境,才能有谈话的舒展从容。
林剑风见吴欣然如此慎重,感到这件事情非同寻常。他只能顺从吴欣然的意思,先下楼到名典。
林剑风刚刚在名典咖啡找了个靠窗的台坐下,很快,吴欣然就到了。
吴欣然叫来服务小姐,点了两杯咖啡,一杯是牡丹咖啡,一杯水仙咖啡。牡丹咖啡是浓香型的,水仙咖啡是清淡型的。林剑风知道浓香咖啡是为他点的,蓦然心生感动:一年多过去了,吴欣然还记得他喜欢喝浓香型咖啡。
服务小姐很快就将咖啡端了上来,吴欣然的思考也已成熟。
她决定采取直截了当的方式,这样她会轻松一些,而林剑风会痛苦一些。现在,她就是要让这个深深伤害过她的男人痛苦。
“今天约你来,是因为我的公司遇到了困境。造成这个困境的是一个女人,一个你认识的女人。”吴欣然幽深的眼睛在咖啡厅暗淡的灯光下一闪一闪,如有两只萤火虫在她的眼睛深处飞来飞去。
她停顿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不──你们不仅认识,你们的关系还很不一般。也许,只有你能左右她的想法,因为她只对你言听计从。”吴欣然一边轻轻地搅动咖啡,一边平和地说着,一付了然在胸的样子。
“哦?谁?”林剑风问道。
“一个很有钱的女人。”吴欣然意味深长地望着他说,“想一想,在你关系密切的女人中,谁最有钱?”
林剑风脑子轰地一声如冰山雪崩,他猛然醒悟,脱口而出:“陆烨!”
说罢,又觉得一下子暴露了他的隐秘,低头搅着咖啡掩饰自己。
林剑风感到尴尬的是,他和陆烨的关系是秘密的,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更不想让吴欣然知道,如此隐秘的关系,几乎没有人知道,即使是几个最密切的画友都不知道。而听吴欣然的口气,好像一切尽在她掌握中。
如果吴欣然真是知道他和陆烨的关系,知道在他追吴欣然的时候,这种关系还在继续,直到现在也没有断,吴欣然绝不会淡然处之的,任何女人在这点上都不会淡然处之。这就是说,他必定失去吴欣然。
“对,就是她──陆烨!”吴欣然咬牙切齿地说,“不知为什么,她处处和我作对,我到手的海滨藏宝楼项目被她夺走,亚新堡的项目我苦心筹备了两年多,也被她抢了去。”
林剑风感到自己被剥光衣服了似的,因为想到陆烨,他就有一种罪恶感。
他不爱陆烨,却又迷恋她的肉体;他厌恶陆烨的金钱,几年前却又仰仗陆烨的经济援助活着,甚至他已经离不开陆烨源源不断的金钱了。有钱的感觉真好,有钱就有地位有身份,甚至有钱就有艺术。他经常在心里说他从来没有要陆烨的钱,都是陆烨买他的画付的款,或者是陆烨给他的“顾问费”,然而,他还是有一种“吃软饭”的感觉。显然,如果没有肉体爱欲的关系,陆烨会对他如此慷慨吗?
林剑风一时不知吴欣然为什么要对他谈到陆烨,是以此来奚落他呢?还是真的要求他解救危难?他脑子飞快地转了几转,感到后者的因素多一些。
林剑风感到脊背冰凉,冰凉如电,穿透他的身体和灵魂,他不禁产生了一种豁出去的冲动,他将他的猜测悲壮地说了出来:“你要我说服她放弃?”
吴欣然两眼盯着他,似乎在考验他,又似乎没有任何意味,她认真地说:“你当然知道该怎样做。”
“不!这太残忍了!”林剑风不禁气愤地说。这对他实在是太残忍了。
吴欣然双手捧起咖啡杯,两手手指如灵蛇缠绕,摩挲着咖啡杯,斜着眼睛,似乎是欣赏着林剑风的痛苦。看到欺骗自己的男友受到精神和情感的双重煎熬,她感到心里很开心。然而,她不能流露出来。她舒朗地说:“我没有强迫你做什么,我确实遇到了难解之题,可能病急乱投医吧,陆烨是一个骄傲的女人,她谁的话都不听,只听你的。这件事,你可以做,也可以不做。你自己决定吧。”
看到林剑风痛苦的表情,吴欣然心里感到了报复的快感,表面上则故意以体谅的口气说:“我知道这有些为难你了,况且,即使你愿意做,她愿不愿意放弃这两个项目,也很难说。我现在不要你答复,你回去先想一想,能做,还是不能做,都给我一个回话。”
吴欣然突然想到在徐市长和某领导面前说的话,她脸色略微有些红了,但很快她就恢复了她的尊严,她掏出垂贴在乳沟中的玉珮,在林剑风的眼前晃了晃,说:“你不是喜欢这块玉珮吗?事成之后,这块玉珮送给你。”
林剑风面无血色,低声说:“我不要玉,我只要你的人!”
吴欣然一愣,近乎神经质地哈哈大笑了一会儿,说:“你真聪明啊,得到人,自然也就得到玉了,哈哈哈——”
一阵癫狂的大笑,笑得让人心惊肉跳,吴欣然笑罢,一字一顿地对林剑风说:“玉可以给你,人不能给你,不能太贪婪,也不能太滥情,林大师!”
林剑风想到了“玉人”这个词语,想到了“疑是玉人来”这句古典诗词,玉和人,为什么不能两者合一呢?
“我只是要回本来就是属于我的,我只是要我们回到过去,你本来就是我的,你只能属于我。” 林剑风望着吴欣然,提高音量说。林剑风似乎执迷不悟了,一如他对玉的痴迷不悟。
吴欣然又是一阵开心的大笑,她说:“我们没有过去,我和你没有过去,我从来就没有属于过你,我始终是属于我自己的。”
吴欣然喝了一口咖啡,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显得施施然地站起来说:“我先走了。”说着就匆匆地朝外走了出去。
林剑风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因为吴欣然的口气和身体语言似乎都没有要他一起走的意思,他一时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只是站在那里望着吴欣然走出去的背影发呆。
短短的几分钟,吴欣然就将他彻底击溃,从精神到人格,从信念到道貌岸然的礼仪。林剑风只感到自己猥琐的形象不断萎缩,萎缩得变成了一只东逃西窜而无处藏身的小老鼠。
他心里爱的是吴欣然,而他却和陆烨发生着肉体关系,还和他并不爱的张可发生了关系并导致了张可的自杀。现在这一切吴欣然都知道,且揭穿他了,在吴欣然的面前,他感到自己比小老鼠还猥琐,比垃圾还肮脏,比禽兽还不如,比苍蝇还没心没肝,只想地下裂开一条缝,让他钻进去。
吴欣然要利用他和陆烨的肉体关系去求陆烨,他知道为了一个他爱的女人去求陆烨,他在陆烨心中的威信和尊严将受到怎样的挫败。他在陆烨的眼中,将又成了一个怎样的猥琐小人。
报复──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吴欣然在报复他。
然而,他没有退路。吴欣然将他逼到了绝路上。
顾盼婀娜多姿地走过来,笑吟吟地对他说:“是你抛弃她了?还是她抛弃你了?”
林剑风无助地望着顾盼,哀痛地说:“是她抛弃我了。”
“不对!我看是你抛弃她了呢,为什么她走出去的时候,眼里含着泪水。”顾盼说,“我看得出来,是你让她伤透了心。女人就怕伤心。”
林剑风心里一凛,看到青春焕发的顾盼,每一个眉眼都洋溢着朝气,一付对世界充满了信心的样子,林剑风顿时生出人生苦短的感慨。
“你从来没有伤过心吧?”林剑风精神恍惚地问道。
“你看呢?”
“我看没有。”
顾盼眯缝起眼睛妩媚地望着他,得意地说:“你看不出来吧!”望着林剑风一脸的惶惑,她以为是被她所眩惑,激情地说:“什么时候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
“现在。”林剑风急切地说。
“不行,上班时和客人聊天要扣工资呢!”顾盼温柔地说,“哪天你有空再说吧。”说着一旋身,顺便流过一个媚眼,千娇百媚,脸上一抹单纯的笑盈盈流转,如花,此刻在林剑风眼中像一朵罂粟花,绽放,灿烂而有毒。
舒缓多情的乐曲声变得分外尖锐,萨克斯乐手在倾情演奏那首《回家》,那悠扬轻柔的声音撕心裂肺。林剑风望望窗外,银子般白晃晃的阳光,被春色摇曳的树枝和树叶割裂得支离破碎。
“幸福的花雨,铺天盖地地降临。”他又想到了那首诗。那是他和吴欣然在热恋中时,吴欣然声音颤抖的甜蜜吟诵。
而现在,晴空如白夜,他看见,遥远的夜空中,迷惘的星星在闪烁。吴欣然正拿着一把尖刀,飞天般飘落在他的心上,一刀一划地刺划着他的心。漫天飘落的泪珠,点点滴滴都是他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