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内退手续办下来了,单位提出给他开个欢送会,他倔犟地拒绝了,秦雄提出请他一顿,他却爽快地答应。秦雄本想也带上刘梦龙和孙歌的,转念一想又觉传出去可能会对二人不利,就一个人宴请老张,为他送行。二人在香格里拉酒店一边喝酒一边倾谈,不觉就有了醉意。
秦雄知道这位老新闻人的大半生一定有着许多不平凡的故事,只因其怪僻孤傲,外人不得而知,只听说文革中他参加过武斗,被反对派捅破过肚子,也曾无情地批斗过自己的恩师,用皮带把老师和师母抽得死去活来,但那个疯狂年代发生在青年学子身上的事,不能用个人的道德水准来评判,老张对此也讳莫如深。今天,酒后的老张一双疯牛眼更加血红,他主动吐露道:“年轻人,你这点挫折算得了什么?告诉你,我差点坐大牢!”
秦雄道:“是文革中么?”
老张道:“文革的事就别提了,我说的是八十年代的事。”
秦雄奇怪地张大嘴道:“是么?”
老张吐出一口烟雾,徐徐道:“你细细访听访听,八十年代初,我是报社第一个名牌大学生,有名的正义记者,毫不夸张地说,我就是那时报社的灵魂人物,比你前一年还风光!谁都以为我会登上社长位置,那时的市委书记,还是我老爸在部队上带出来的兵。”
老张的父亲是伶南抗日名将,打过多年的游击战争,解放后官至正厅,前两年才去世,他的英雄故事在伶南等地广为传颂,曾三次被捉又从日本人的屠刀下死里逃生,十余次负伤又大难不死,被誉为打不死的张飞。秦雄对他的生平传奇也深有了解,那是一个多么正直英武而又廉洁奉公的老人啊。还有一个故事伶南人家喻户晓:六年前的伶南市委书记王某人,因为品行不端,在机关大院内当众挨了他一大拐杖,威风扫地。还听说他去世前的十多万元积蓄全都交了党费,为儿女们留下的只是一间空空的老屋。在脾气和性格方面,老张还有点乃父遗风,不过德行就差多了,也难怪他仕途不顺,肯定是让政敌抓住了软肋。
老张道:“那时候的社长姓肖,怕我抢他的位,想方设法把我往死里整。市里出了桩反革命案,把我也牵连上了,被公安暗中盯梢了一年多,公安局长也被我写的批评报道得罪过,跟姓肖的里应外合捏造我的反革命证据,要不是我那个英雄老爸还在世,也相信我的清白,我早被他们置于死地了!”
秦雄看着老张,心里发笑,觉得他的脸孔确实有些像那个年代电影里的反革命人物,便道:“谁叫你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大概都是长相惹的祸吧?”
老张道:“我这张脸孔怎么了?你小子看错了,老子那时比你长的还帅!唉,就是这件事改变了我的人生观,才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一个大的挫折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观,秦雄深有同感,可说它同样可以改变了一个人的长相,未免有些牵强了。他不便深究,倒想弄明白老张和阮社长之间的恩怨起因,便道:“阮社这人可是个好人,你跟他到底怎么回事呢?”
老张那张近乎僵尸一般的脸孔又难看地一笑,狠狠道:“他是个好人,是天下的大好人!我当初也这么认为的。可你真以为现在当官的人中会有好人么?小伙子,你太天真了。”他喝了一口酒,又道:“姓肖的跟我斗得两败俱伤,姓阮的才拣了个便宜。他上台后,我也没有一天好过,多次被他整得差点下课。”
秦雄道:“为什么?”
老张道:“为什么?我多年来也一直这样问。后来才明白,问题的根子就出在我这副长相上:因为我长得像他的一个仇人。”
这一说法让秦雄感觉更新鲜和荒诞,简直啼笑皆非了。
老张兀自道:“通过那一次风波,我对官场早已经心灰意冷,无心跟他争官,他也明白这一点,可他还是要整我,我搞不懂。直到后来遇到了他的那个仇人,才明白问题出在这张脸上,我跟他的那个仇人长得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听说那仇人跟他家还是上一代结下的冤孽,势不两立。”
这么说来,都是长相惹的祸。只听说因言获罪,没听说过因长相获罪的。看着老张这张脸,秦雄相信他这话不会有假,也发现自己对官场的认识还肤浅得很。官场的事说起来都讲究个潜规则,现在看来有时却是什么规则也不讲,都说官场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可老张和阮社长这一对冤家似乎连永远的利益也没有,这是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仿佛是这样:永远都有理由可讲,却永远也讲不清楚一个理由。
秦雄不愿意让阮社长的在天之灵受到惊扰,便转换话题道:“算了,别提官场这些烦心事了,今天我们只讲女人和酒,这才是永远的好东西。”
老张道:“讲酒是好东西我相信,讲女人是好东西,打死我也不信!”
秦雄听说老张喝酒后,多次在家里对老婆动过粗,可对二奶杨杨还特温顺,便道:“不见得吧?你对所有女人都这样看?”
老张气咻咻地道:“你不就是想说我跟扬扬还好吗?告诉你,这都是假的!”又把酒杯往桌上重重地一放,道:“女人都没一个好东西,你那个宋佳小姐也一样,她对你好,目的就一个,为了你的钱,为了你是一个靠山!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就随人去了。或者等你没了钱没了权,就一脚蹬了。”
秦雄心里十分别扭,觉得今天这顿送行酒会开得费钱不讨好,便不再说什么,可老张仍不肯善罢甘休,继续找着茬子骂娘,骂光了报社里所有的人,也骂光了市委宣传部和所有的政府官员,直骂得两眼喷血,结果还砸掉两个酒杯,总结道:“他妈的这个伶南都完蛋了,没一个好人了!”骂毕,眼角还破天荒流出几滴老泪。
老张背后的故事一定还有很多很多,秦雄却一句都不愿意去听,就让他这样离去,一个人在家好好回味吧。
秦雄生拉硬扯地将老张拖离酒席,让两个保安架着烂醉如泥的他来到楼下,硬将他塞进一辆的士载回家。接着来到停车场,正准备开车离去,却看到了另一幕奇怪的场景:郑仲尼在一伙人的簇拥下,从酒店大堂走出来,一辆轿车开到他身旁刹住;丁当从车上下来,小跑着绕到右侧替他打开车门,几个人随后挤上车去,最后上车的一个人竟是孙歌!
秦雄回味着老张最后离去时总结的话,一个人愣在车里好久,自语道:“是没几个好人了。”回到家,对着墙壁一阵狂吼,一夜也不曾睡好。
第二天早上,在报社楼道里又遇孙歌,孙歌满面春风地招呼道:“早晨(早上好)!秦总。”秦雄不予理睬,看着他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地走过去,才发现这个原来长着副虎背熊腰的伟岸男人,身板不知何时竟也变得有些弯曲了。
有句话说得好,人们不会永远忠诚于一个失败了的英雄。秦雄宽容地想,心中却悲凉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