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秦雄又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故乡,故乡下着雪,他与老父老母一起围坐在自家小木屋里的炉火旁,炉火上正用鼎罐煨着香喷喷的腊猪腿,二老把一片猪脚叉往他碗里夹,正要吃的时候,梦却醒了。梦醒来,他好生奇怪和凄凉,窗外正下着大雨,他光溜着身子,是被冻醒的。父亲两年前已经辞世,可他为什么活生生地出现在梦里,而自己却浑然不觉呢?
记得小时候家贫少肉,自己梦得最多的就是吃肉,往往都是肥肉没吃到就醒了,醒来后又必定拉肚子。他一直以来无法解释这一奇怪的现象,眼下从梦里醒来了,肚子里又有奇怪的反应,连忙跑到洗手间去拉稀一阵,之后他哀哀地想,是该回故乡去看望了。
安排好单位的事,秦雄终于成行。坐了不到两个小时的飞机,就到达故乡的省会城市。昔日那个一起与他偷书的同窗赵维开着一辆凌志小车来机扬迎接他。赵维现在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了,司机是一个保镖模样的人,戴着个墨镜不发一言。在去酒店的路上,秦雄又一次说起了他们读书时联合偷书的一些细节,再一次开心地大笑,笑过之后又是一番感慨。秦雄一直想念这个既是同窗又是文学同道的朋友,因为他们读的是师大生物系,很多朋友都分到县上去,没有联系了,秦雄还是通过文道上的朋友与他取得联系的,这次回乡,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赵维毕业后被分到省城一个中学教书,两年就后辞职下海,谈起这些年在商海中九死一生的打拼经历,秦雄也唏嘘不已。原来,这个本已成为诗人的书生这些年来都在搞建筑工程,把自己当成烂命一条混出来的。他说自己曾经死过两次:一次是刚搞出一点成就的时候,面对一个黑社会群体无休无止的敲诈,他忍无可忍,把妻儿父母转移到外地,为自己买了巨额人身安全保险,身上绑着炸药去找黑社会头子谈判,最终把那个闻名江湖的恶人给镇住了。还有一次是出现重庆彩虹桥事故之后的那一年,他承建的一个桥梁工程照样被查出了质量问题,面对着极可能是杀头的罪行,他和甲方法人代表带着巨资去北京活动,一到北京他就困得睡了一天一夜,而那个吃了巨额回扣的甲方法人却急得没合一眼,什么办法也没有;倒是他一个大觉醒来,想出了好办法,终于将一大笔钱送出去,顺利地保住了两个人的脑袋。
秦雄惊诧并欣赏地看着眼前这个脑袋微秃、满脸沧桑的老同学,忽然觉得他有些像一个警匪片里面出现的一个反面人物,怎么也无法将他与十多年前的那个文弱书生联系在一起,一时陷入沉默了。赵维问今晚安排什么朋友一起聚会,秦雄只记得他们以前大学的班花孙婷婷留在了省城,可听说早在数年前她就害病死了。赵维提到还有几个同学留在省城,可秦雄已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了,就说还是找文道上的朋友吧。
两人那时在师范学院都是年少得志的校园作家,在省城拥有不少文学界的朋友,赵维提起韩冰、老蛇、甘人、李晓春、夜狼、苦雪儿这些名字,他们都是以前与两人一起活跃在90年代初省界文坛上的写手,秦雄都还清楚地记得。赵维又提起一个叫海雷的名字,秦雄笑说他不会来的,因为这人曾经来伶南骗过他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赵维也不追问原因,最后又提起黄玉昆,说他现在是省委宣传部的副部长了,秦雄深感惊诧。
晚上,韩冰、老蛇、甘人、李晓春、苦雪儿陆续来到一个五星级酒店豪华间与他们相会,夜狼也给秦雄打来电话,说如果韩冰和黄玉昆来了他就坚决不来,秦雄知道这是两个文人间常有的事,便作罢了。七个人互相热烈地问候了一阵,便围着一桌坐下了,热热闹闹地吃喝起来。
按说这些曾经一起“粪土当年万户侯”,并把西部这个省界的文坛闹腾得沸沸腾腾的青年才俊们十年之后终于聚会在一起了,应该谈谈文学,或者互相问候一下创作情况的,可是谁也没有提文学半个字眼,开口都是些粗鄙的笑话和你来我去的劝酒词。秦雄从国内一些报刊上偶尔会见到韩冰和苦雪儿的名字,知道他们仍在干着爬格子的苦活,曾有文章介绍韩冰已出版专著十余种;夜狼在他们之中才情最高,但不知道他和韩冰、黄玉昆之间有什么过隙,他不来,说明他对他们不屑一顾。
秦雄是客,大家纷纷向他敬酒,虽然都知道他已贵为一个发达城市的新闻官,却也不提当官的事。有道是故人面前莫说得意,秦雄从这些不再青春的风流才俊们的脸上看出,他们的境况不会混得怎么好,因为他们都是极有个性的人,也不便主动问起如今的情况,只是从大家三言两语的酒话中了解到,韩冰和苦雪儿一直还在文学杂志社干编辑的活,甘人混进省委办公厅做了一个什么副处长,老蛇开诊所,李晓春开了个广告公司,而夜狼却改行混迹于夜总会,做起了鼓手。
后来大家都有了酒意,谈兴渐浓。赵维在这些人中明显有一种优越感,带头侃侃而谈,显出了一种世俗的款儿德性。他道:“人一发达起来,就没有真正的朋友了,这是我这些年做生意最大的心得体会。我现在的人生哲学就是喝得痛快,活得长久,尽情欢乐,我相信最愉快的生活就是毫无节制地生活。自由是什么?记得西方哲人蒙田说过‘我考虑我自己’,这就是我的自由意识。”
这番酒话说出来让秦雄对他更感陌生,可众位才俊似乎早已习惯他的风格了,也没有往不愉快的方面去想,反而你一言我一语地将这一话题发挥起来。
老蛇道:“现代文明导致人情冷漠,人成了科技的奴隶,二战中的两颗原子弹和眼下越来越严重的全球危机证明,科技不但破坏了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和谐的关系,还最终毁灭人类和地球。这些年我开诊所治人,可我发现人类已经是无可救药的。”
韩冰道:“现代人的感觉越来越迟钝了,曾经有过的信仰、希望和爱情都被活活地埋藏了,大家注定像一个野狼一样逃离不了孤独,我还编杂志干什么?写书又有什么用?没人看不说,有人看又能干什么?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我还怎么去用那些冷冰冰的文字说明他人?”
李晓春道:“你的文字还是有用的,我现在的生活就是用‘通奸和读报’几个字来概括。我放下笔做广告赚钱,就只为了这两大爱好,我也成了极端的唯我主义者,我找不到友谊、爱情,也找不到曾经有过的同情心了。”
甘人道:“人对人是狼,这是永远的真理。人活着就是要抓权,抓钱,我从来不相信有什么救世主,我就靠狼心狗肺地唱那首‘国际歌’,没有钱和权,我就是个永远被压迫的人民,饥寒交迫的奴隶。可是我抓来抓去,还只是个副处长啊,省委一支笔的称号又怎么样?”
苦雪儿道:“你们男人就是钱啊权啊,活得怎么不苦?其实你们一点也没活明白。所谓人生而为着受苦,苦海亦无涯,谁人出世的第一句不是叫‘苦啊’?既然明白了这些,就不感觉苦了。奉劝各位早日皈依佛主,脱离苦海吧。”她亮出了手腕上的一串佛珠。
面对昔日这些文化精英如此堕落、且堕落得如此文化如此艺术的对白,秦雄并不感到意外。是的,自古以来的文人们,包括那些天才般的大文豪,清贫自守有几人?正如蓝河说的那样,这个世界是没几个文人了。于是,他举起杯中酒,吟道:“何须论情薄?才子佳人,俱在吾之故乡。忆往昔,风流事,皆记吾心上。青春都一响,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秦雄胡诌几句,一是劝慰众人,二是为了引发大家的诗情。可众人回给他的,反是几句善意的嘻笑,道是他去发达地区发达了,还没变成金钱动物,倒是有心作诗了,心灵最纯净,达到圣人的境界了。
正说着,黄玉昆姗姗迟来了,气氛不觉起了变化。黄玉昆原是在政协机关做秘书的,小说写得特别好,才四十出头就做了省委宣传部副部长,不过这些年也未见他有什么佳作问世。夜狼不来,不知是不是与他的官位有关,但眼下因为他的出现,众才俊忽然冷场下来,这自然让秦雄觉得这是与他的官位有些关系的。
黄玉昆道:“秦老弟在发达地区做了新闻官,可喜可贺啊,也算是为家乡争光了。这次回来,要为家乡的文化建设传经送宝啊。”十年未见,这个昔日的英俊书生已发福得不行了,话音里也官气十足。秦雄道:“我这算什么争光哟,比起你来,我这个新闻官分量就不足为提了,哪敢谈什么传经送宝?”
黄玉昆道:“发达地区官位的含金量高啊,我这个副部长,收入还赶不上伶南做记者的,我知道你们那里做记者的一年收入不下十万,你这个老总收入一定不下三十万。还听说你们报社大楼有十八层,比我们省报大楼还高啊,秦老弟不要谦虚嘛,大家说是不?”
众人无甚反应,只有甘人接茬道:“黄部长这话不假,我有个同学在伶南做个副科长,一年也拿十多万,比我高出几倍呢。”
黄玉昆又道:“伶南的报业发达,很多经验值得我们学习,有空你也去我们的报社走一走,提些意见也好。另外你这次回来,也多看看家乡的变化,回去多在伶南的媒体中宣传宣传,帮助搞一些招商引资,支持家乡建设嘛。”秦雄道:“哪敢哪敢,至于为家乡搞些宣传,我是义不容辞的。”
一来二去,这一场朋友聚会酒宴就有些变味了。其他人便很少接茬,赵维也感觉尴尬,就谈起省文学界老前辈、原省作协主席章元上个月去世的事;秦雄这才知道,这位一生为培养故乡文学作家呕心沥血的老前辈已经去世了。秦雄在伶南这些年还收到他几封信,信中不外乎都是谈家乡的文学创作,并希望他要坚持小说创作,可他最终没有再提笔写小说,为此秦雄深感内疚。黄玉昆也说:“章老真是一个纯粹的文人啊,卧病这么多年还坚持写作,写到好的东西心情就激动,心脏就受不了,可以说他是活活累死的,他的一生都奉献给文化事业了。我这些年一直想写一点东西,可身在官场,身不由己,实在有负他老人家的栽培啊。这辈子要写东西,只有等到将来退休了。”
黄玉昆又谈到秦雄回来一趟不容易,他马上给省报打电话,让他们明天派一辆车和一位记者送秦雄回一趟故乡,秦雄无比感动,心想这黄玉昆虽然已成官场中人,可这么多年了还这么看中文学朋友的情谊,也实在不易啊。秦雄记得,大学时代他常去黄玉昆单位的办公室煮一碗面条,就着一包花生米,两人也能够将文学的话题畅谈至半夜,很多的灵感都是在两人的谈话中激发出来的,这么多年没联系了,他显然也没有忘记这些,作为一个位高权重的官人,这是很不容易的。
第二天上午,秦雄与赵维去章老的墓前哀悼一番,就告别赵维,坐上省报社的三菱越野车上路了。一道陪同他去的是一个刚出道不久的记者,叫关勇,书呆子气较浓,提着一个摄影包,显然是带着采访任务来的,想不到故乡人还真把他这个小小的新闻官当回事啊。走了十个小时车程,到达家乡县城,一位姓黄的副县长亲率一行人来迎接,将他安排至县城最好的政府宾馆,又摆上丰盛的家乡美味盛情款待。这情景不由得让秦雄想起那不读书的刘邦吼出的三句诗: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回故乡,安得将士兮守四方。
别看这是个破旧的小县城,这可是他少年时代梦寐以求的地方,直到参加高考,他才有幸走到这个离老家只有八十里山路的地方来,当时诚惶诚恐又欣喜非常的心情他还记得。大学毕业后,他又分回这个地方教了两年的书,然后才外出寻梦去伶南的。虽是一个小县城的父母官,那时候他也没想过今天能与他们同桌吃饭,并以政府贵宾的身份出现。一桌人中只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就是那位黄副县长,记得十年前他还是教育局的人事股长,秦雄曾找他办过档案调动的事,他卡着不放,说是县里要限制教师队伍外流;当时气得秦雄与他大吵一顿,直到两年之后才托朋友办妥了调动手续。眼下他也殷勤地敬秦雄的酒,像不记得曾经发生过的那件事似的,也一个劲地夸他是家乡人的骄傲。秦雄心里本来对他有些怨恨的,现在都烟消云散了。
黄副县长说,这些年县里的教师队伍外流很严重,教学质量明显下降了,前段时间他曾亲自带队去走访了一些外流的教学精英,了解他们的想法,见不少人也混得很不如意,就劝他们回来,可结果是一个也没有回来,他们说在外面虽然苦,但也比回来强。这些年县财政还是要靠上面救济,教师队伍拖欠工资的问题还是没得到很好地解决,县里实在没辙。秦雄听着,心里也很沉重,心想这些父母官也当得不容易,长此下去,故乡的经济怎么发展呢?
话题不知怎么又扯到了官场,副县长明显喝多了,他说:“早知道这个官难当,打死我也不能上,还是以前教书的日子轻闲。”官场的人眼睛都是向上长的,说自己不想当官未免太矫情。秦雄微笑不语,他听说不久前在家乡发生了一件事:县委书记调往省城,不少人到半路拦截,因为他们都向此人送了钱又没有得到提拔,不少人还是向银行贷款行贿的,书记一走,希望都落空了;此事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出动警察开道,书记大人才得以脱身的;他这一走,可害苦了不少想当官的人了。
黄副县长又说:“家乡太穷,现在的老百姓很不好管,动不动就闹事,动不动就上访,都把当官的想像成贪官,都把我们想像成孟老歪,难啊,出了一个孟老歪,就把整个县干部的名声都败坏了。”秦雄知道黄老歪,这人原是个公安局长,因贪污受贿四十多万被判死刑,成为前些年家乡家喻户晓的新闻人物。此人虽坏,但秦雄认为他罪不至死,如以他的犯罪金额衡量的话,那么伶南的科级干部大都够枪毙的格了。要是在以前的身份上,他一定会借此大发一通议论,可眼下他只有一笑了之。
黄副县长又说:“上个月一帮农民上访来到县政府,袁县长出面安抚,被农民打伤了,现在还躺在医院起不来。我今天的牢骚不是假话,我真的不想干了,秦老弟帮个忙,在你们伶南那里给我谋个打杂的活,我去投奔你得了!”秦雄想问那帮打人的农民受到何种处理,但终于忍住没问,因为他发现旁边陪酒的两个人在偷笑。他在心头对家乡的父母官生出了一份理解,就主动找话题把话头岔开了。
秦雄原想着这次回来,要好好会会留在县城里原先的文学朋友和那帮教员同事,可一席酒宴早已把他喝得昏昏沉沉,加之路途劳顿,就早早地睡去了。第二天一早,他让司机把车开他到曾经工作过的中学校园去转了一圈,碰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也不便下车打招呼,就转出来,继续赶路了。一路上,他兴奋地与记者关勇讲述着他在县城里教书育人和写作喝酒的故事,把小伙子逗得大笑。记得那时这个小城里出了不少乡土作家的,他们常常在一起喝酒赋诗,豪放起来,往往要闹出不少的笑话,有一次他喝多了酒发疯,众人拿他没法,还是请了一帮棒棒军将他捆绑着抬回家的,如果不是后来走出去,他的小命极可能被酒精给报销了。在这小城里的生活很休闲,也很郁闷,这些年有点想法的人才都外流了,原先那帮文友也各奔东西,很少联系了。
看着故乡熟悉的山水和景物,他还吟出了一首不知什么古人写的一首诗:“荣名非我愿,守分敢余求。还归掩关卧,梦到田园居。掩门还独坐,浩然忆往昔。惟有故乡梦,可以慰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