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秦雄在家看伶南电视新闻重播,又被一条消息缠住了。这条消息题目没注意看,却是关于江下村民上访闹事者已思悔改的情况报道,有一男一女两个五十开外的村民穿着囚衣接受记者的采访,都表示认识到了上访闹事的严重错误,对不起党和人民;那个女村民还对着镜头痛哭流涕地说:“我们以前都是老老实实种地的,政府并没有亏待我们,每年还发粮食补贴,过节还有领导慰问,没有本事的还免费参加上岗培训,村里还准备为我们买医保和社保。都是受到了他们的蒙骗,我昧了良心,我后悔啊,我想……”同期声到这里被剪断了,但秦雄看她那口型就知道是“我想回家”的话。
画面中还出现了七位村民站在劳教所墙头根儿乖乖听令的情况,有的低着头,有的平视镜头表情木然,只有那位老革命坦然地面对着镜头,依旧高高地翘着白胡子,目光里满是悲愤和迷惘,没有一点认罪的意思。在结尾处,公安局那位满脸横肉的官员又亮了相,这次他与往常不同,在谈到他们对这些主要参与闹事者进行劳动教育和思想改造收到的效果后,也竟露出难看的欣慰表情。
秦雄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就问莜青知不知道这事,莜青说知道,还从新闻部编辑那里调来一篇即将编发的稿,题目是《江下村上访村民亲述受蒙蔽经历》,采访人是一个新来的记者。莜青问发还是不发,秦雄沉思一阵,狠狠地说:“发,但题目改一改,叫《江下村民劳教所哭喊认罪》。”莜青说:“不太妥当吧,老秦?”秦雄说:“那就去掉‘哭喊’两字。”莜青无奈地一笑,说:“你呀,老秦还是老秦。”
接着,他毫不犹豫地拔通了北京的电话,还未等他说两句,陈彪就说:“不好意思呀老弟,上次我刚回北京还没交稿,就被总编点名安排出国采访了,是一个国家领导人的秘密外事活动呢,所有人一律不准带手机,这不,才刚回到报社,正想着给你打电话呢。”秦雄知道他是碰上难题了,还在瞎吹,便直接说:“那些村民都快认罪伏法了,你的稿件发得了发不了?”陈彪说:“就哥们一句话的事,怎么发不了?我马上去写,尽快安排发出来。”秦雄说了些感谢的话,但心里还是没底。
三天之后,陈彪的稿件还真发出来了,题为《伶南市江下村民有话好好说》,挺温和的,内容是一篇村民来信搞要和记者调查文章,总共不超过1500字,也登在第四版一个不显眼的位置,但却毫不掩饰地说出了村民反映的问题和调查中村务不公开、部分征地款去向不明的事实,当然也建议村民“有话好好说”,寻找合法的法律途径解决。这一处理手法虽然也不算太高明,但其杀伤力之大是显而易见的。秦雄立即给陈彪打去电话,除了感谢,还不住地夸他手法高,陈彪自然也毫不歉让,但估计是在办公室不便于发挥,只是说:“你就等着效果出来吧。”
陈彪所在的这家报纸虽然在伶南的订量少得可怜,但是个老牌子,还是挺有影响的。果然,第二天,效果就有了,高小菊一个电话把秦雄召了去,听语气秦雄就知道是为这事来了。高小菊一见他,就把这张报纸往他面前一扔,道:“你看看吧,还是捅出去了。”
秦雄佯装皱着眉头看了好一会,抬头问:“这个陈彪是谁呢?”高小菊脸色更难看,没好气地道:“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又说:“事情闹得不小呢,省委宣传部都点名批评伶南了,你听市领导对我怎么说:‘你高小菊是怎么搞好对外宣传的?’”秦雄看着她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有些好笑地想,原来她也成了窦娥哩,口里却道:“人家记者要来,你怎么挡得住?”
高小菊道:“问题是市领导就不这么看了,还以为是我花钱请他们来的。”秦雄想笑又不敢笑,倒有些安慰似地道:“就一个村嘛,又不能代表伶南,翻不了天的。”高小菊却以审贼似的目光看着他,道:“是翻不了天,可奇怪的是,为什么偏偏是你秦大才子上次准备搞的这个村?”
秦雄这下好比做贼当场被盯住了一样,有些掩饰不住地慌乱起来,也喊冤道:“冤哪,我比窦娥还冤哪。”一张脸却不争气地露出了笑,高小菊便像抓住了把柄似的,也带笑道:“我可没有栽赃你哟?是你自己说的。”秦雄摇头道:“这些人,真叫人难受。”高小菊的目光更加严厉,道:“你难受,我更难受。谁要让我不好受,我也要他更不好受!”又道:“你有什么冤屈向陈常委解释吧,他就在办公室,我没空和你闲扯了。”
秦雄没想到效果出来了,却是这么严重,关键是这下给陈江山惹了麻烦,不知道这戏如何收场。他惶惶不安地来到陈江山的办公室,用半边屁股坐下,见他正在那里抽着烟沉思,秦雄还没开口,他就直挺挺地问:“你认识那个陈彪的记者?”
秦雄一听就知道坏事了,知道是高小菊的作为,也不好隐瞒了,道:“认识,但这些年没来往。”
陈江山又问:“他这次来,你们有没有见面?”
秦雄迟疑了一下,索性道:“有见面。”心里正寻思着怎么应付后面的问答,陈江山正好接了一个电话,估计是下面区镇领导打来的,谈的就是这件事。
只听陈江山在电话中说道:“不能都把责任推给人家记者嘛,想想你们自己的工作有没有做到位?我们市委也有责任啊,更不能说什么刁民嘛,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你们有没有把群众的利益放在心上?”
秦雄听着,心想如果不把事情老实交待,就对不起这位可敬的领导了,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索性豁盘托出,末了激动得有些变声地道:“想着那位老革命对我说的话,我就睡不着,如今还把他劳教了,如果不这样,我这辈子可能都于心难安。”
陈江山静静地听着,没有责备也没有鼓励,末了道:“这事也不能怪你,这也是你们新闻记者的责任,出了问题,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如果没有新闻的反映,市委的领导也不知道,我们的工作没做好,长此下去,农村就要出乱子的。现在的农民问题还不止江下村,干群关系已经难以调和了,社会矛盾很突出,看来是得好好抓一抓了。”
这已经让秦雄感到十分意外和欣慰了,他动情地道:“就是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陈江山道:“你也不要有什么顾虑,回去好好抓一抓几个农村的正面典型报道,消除一下影响。”
秦雄道:“谢谢部长,这个我也想到的。”出得门来,他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几天后,市里就紧急召开了“三农”工作会议,主要内容是商讨如何解决全市农村目前的热点问题。全市科级以上的政府部门领导都参加了会议,各新闻单位中层以上干部都应邀出席。市委文书记作了长篇讲话,提出要把工业区失地农民的就业、培训、养老、保险问题当成全市工作的重点来抓,特别提出对村民征地款的遗留问题要切实抓好解决,并毫不讳言地把江下村农民上访事件摆出来,对相关领导提出了严厉批评,指出要进一步抓好农村集体经济的审计工作,对那些长期有农民征地款补偿不到位的问题村要一查到底,决不姑息。同时,也表示市委将自觉接受舆论界之监督。 文书记是伶南邻近地区的人,普通话说得很吃力,他把最后一句话说成了“我们市委也将拒绝接受监督”,完全成了反动的话,台下不少人都偷笑起来,却没有喧哗之声。
陈江山也作为主要会议领导列席并讲话。他重点就农村思想宣传工作提出意见,要求各级领导要切实重视农村的文化建设和思想教育,最后对各宣传单位也提出工作目标,号召宣传工作者要与市委市政府的决策保持高度一致,要深入乡间与广大农民交流,多采写一些反映农民新风尚新观念的新闻,并创作出一批群众真正喜闻乐见的精神产品,多组织送文化送演出下乡。
散会出来,秦雄听见旁边几个区镇干部在私下里交流和感叹,一个说:“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现在刚好相反了,发达地区的农民最反动,最奸滑刁钻了。”一个说:“坐着说话不腰疼啊,叫他们下镇区来试试看,还是坐市里机关好啊。”一个说:“现在共产党的干部最怕什么?怕农民。”一个说:“到底还是大报的记者厉害啊,多大的官也怕。”秦雄听着心里虽有些不是滋味,但想到自己的作为引起了这么一连串的反应,心里便又有了些成就感;显然,江下村农民的问题解决有望了,那个老革命或许就有救了,还是这曲线救国的道路走对了。
果然,后来从公安局内部反馈的消息说,那个老革命和在电视上表现反悔的两位农民被假释回家,而另外四位较年轻的村民仍旧在劳动改造。同时,陈彪那里也反馈回来一个消息:陈江山部长和市里分管农业的副市长亲赴北京向他和报社的领导请罪,汇报了对这事的认识和处理结果(当然对实情也有所保留),同时感谢他们的监督和指导,私下里还给他和领导送了重礼。
陈彪在电话中详细描述了两位领导在他面前狼狈的表现,末了问:“哥们,对这样的结果满意吗?”
江下村还有四位村民没有没有得到释放,秦雄如果以实相告,让陈彪再一次行使舆论监督的特权,问题便可迎刃而解,可陈彪这下提到了陈江山,反倒让他犹豫了好一阵,末了说:“谢谢了,哥们,这个结果已经很不错了,我代表江下村的农民和伶南新闻人感谢你!”
他这样说,主要是考虑到这事已经给陈江山惹了很大的麻烦,不想再为难这个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领导。其次,考虑到市里这样做主要是面子下不来,再说村民们确实把事情闹得过火了,给他们一点深刻教训也是应该的,媒体在这样的事情上也应该见好就收,相比起另外一些地方的处理手法来,伶南市的领导们的态度还算是积极的了。
伶南市领导的做法让秦雄感到些许欣慰,而在对媒体宣传的把关方面,市委宣传部管理得更严了,宣传科那位陆科长隔三差五就要报社抽查审阅一些版面,秦雄还不得不给他安排一间办公室,高小菊那里对这件事的态度仍是没完。
这天,高小菊又把他叫去说:“听说刘梦龙参与了这件事的策划,你知道吗?”
秦雄一惊,情知不妙,矢口否认道:“不知道,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高小菊说:“就算你不知道,但刘梦龙参与策划的事证据确凿,你这个当领导的得拿出个态度来。”
秦雄说:“那等我调查一下,再向你汇报吧。”
哪知高小菊说:“不用调查了,我提出个处理意见吧:开除他!”
秦雄一听就急了,跳起来说:“我不答应,就算他确有其事,你也没有理由这么做!”
高小菊对他这一反应恼羞成怒,咬牙切齿道:“对这样的害群之马,就是要坚决清除,要坚决保持新闻队伍的纯洁性!”
秦雄不得不搬出陈江山,有恃无恐地说:“陈常委对这件事的态度都很明确,不追究。”
高小菊说:“他表过态吗?我怎么没听过?”
秦雄说:“那市委文书记在会上的讲话你总听见了吧?他的意思也很明确,问题要从各级政府自身去抓。”
高小菊说:“那他也没说不从宣传系统自身去抓?我可是在市委扩大会上挨点名批评了的,这些你知道吗?”
秦雄说:“不管怎样,对刘梦龙这样的骨干,不能说开除就开除。”
高小菊说:“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领导?你这样的下属叫我怎样管?”极恼丧地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又道:“你可以保留你的意见,但对刘梦龙处分的事,要班子会来定,报社也不应该由你一个人说了算。”
秦雄觉得这事有些蹊跷,特别是高小菊最后这句话,让他觉得这事会不会也与老张有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麻烦可就大了。
回头他就找到了老张,直接了当地问:“刘梦龙的事你知道了吗?”
老张奇怪地望着他,显然是第一次见到秦雄对他这样的态度,说:“是他跟北京记者那事吗?我知道的,怎么样呢?”
秦雄仍是沉着脸勇敢面对他,说:“那你跟高部长说过吗?”
老张这下倒显出茫然的样子,说:“没有?我才不会理这臭娘们。”
秦雄这才将脸色放松下来。以老张的个性看来,虽然他跟刘梦龙不和,但还是不太可能跟高小菊一起掺合这事,在他面前也不会说假,那么,这事又一定是钟义所为了。他狠狠地说:“好个钟义,他随时随地都不肯放过一个好人,是不是他跟你提过刘梦龙这事?”
老张点点头,说:“怎么啦年轻人?不要在我面前起火嘛,摆什么架子?”
秦雄道声抱歉,口气缓和下来,向老张说起了刚才在高小菊那里的经过,又直接表明眼下需要他的支持,老张爽快地说:“没有你这话,我也会支持刘梦龙,你把我老张看成什么人?老实说,这小子全身都坏透了,但就这事他做得好,应该!”
秦雄这下不好意思地笑了,叹息说:“老张,你是好人哪!”
有了老张这态度,秦雄就无所畏惧了,一时又振奋起来。
老张近来的表现一直令他很满意,阮社长去世,本以为他会又来个疯狂嚎叫或庆贺什么的,但他没有。他没有去参加追悼会,也没有听见他在外说些什么,那些天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练书法,从那首《好了歌》看来,一切恩怨消解了很多,但不管怎样,老张越来越不像以前的老张了,这已经是个难能可贵的变化了。通过这事,他还对老张起了一丝敬意,可刘梦龙却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事,他找到秦雄,更加大无畏地说:“老大,我刘梦龙一人做事一人当,干脆我自己辞职走,不拿老大你为难。我操!”
秦雄再一次为他的仗义感动,说:“只要我秦雄还在位一天,你就不能走。”
梦龙说:“我操!到哪里我都不怕,就回北京我也能随便找个好工作。她高小菊太小瞧人了,想当初莘莘学子时,我跟国家主席还面对面说话呢!”
秦雄说:“别说了,上有陈江山,下有我秦雄,看她高小菊敢把你怎么样?”
梦龙说:“是呢,你这么一说,我今儿个还非留下来不可了。”
后来的情况亦如秦雄所说的那样,高小菊从此没再提这事,也没有人敢对刘梦龙怎样了。但这次与高小菊闹僵了,对他以后工作的不利影响是会有的,又转念一想:以高小菊那水平和德性,迟早都是要与她闹翻的,这次把脸皮撕破了也好,省得以后事事都要向她请示汇报了;况且,陈江山对她的成见是明摆着的,说不定她也干不久了;而陈江山这次在“三农”工作会上的那些讲话也显然不是针对他说的,那都是些官面上的文章,看得出,他是从内心欣赏自己并支持他干大事业的。这样想着,他与梦龙约定,空闲的时候去江下村走走看,尤其要去好好拜见一下那位老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