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的那天下午，当矿区派出所所长刘一元接到报警电话后和他的同事们赶到4号街的时候，围观的女人们已经把巷口都堵住了。
这是刘一元在矿区派出所工作的第16个年头，这里的人——尤其是这些穿着入时、模样不错的矿区女人——几乎都认识他。可以这样说吧，刘一元见证了矿区的发展，而这些女人则眼睁睁地看着刘一元由一个带着股憨劲的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浑身散发着成熟魅力的中年男人。这种魅力是她们那些连出汗都冒黑油的男人们所绝没有的。这样一来，刘一元在这些整天无所事事的女人心目中的位置就微妙起来了。
这一点刘一元心知肚明，但他深知招惹这些女人的后果。所以他总会在这些女人面前表现出最大的矜持，多年未变。
有眼尖的女人看到刘一元后立刻拖长声音喊道：刘所长驾到。
人群立刻让出一条通道。
刘一元表情严肃地朝众人点点头，然后沿着狭窄的通道朝着案发地点——位于人群过道尽头的老宅——走过去。
刘一元对这座位于4号街上的老宅子并不陌生。
当然他每次来都无一例外的是因为公事——处理发生在老宅里的男女主人身上的家庭纠纷。男主人韩立根有着矿工普遍具备的雄壮的身体和粗鲁的个性，但相貌丑陋，经常酗酒、打女人；女主人则比矿工女人普遍具备的姣好的容颜更胜一筹，有“矿区一枝花”之称。但这只是矿区男人对她的称呼，在那些生性好妒的女人们眼里，她是“潘金莲”“狐狸精”，或者“扫把星”。她的前夫死于矿难，所以很多女人坚持认为她是克夫的命。
在多次的接触中，刘一元对这个叫罗玉琴的女人也逐渐有了了解。刘一元发现这个一直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上的女人并非像传言的那样风骚、放浪、心计多端，而是性格内敛温顺，甚至弱势。她整日里的苍白的面孔和惊秫的眼神说明她无时不在遭受着流言蜚语的伤害。为此刘一元在内心里对她有一种同情感——当然这种感觉在那个环境里是万万不可说出口的。
刘一元昂首阔步，有意识地躲避着那些犀利的眼神，尽管如此他还是听到了那些尖酸刻薄的评论——
这个扫把星，终于把她男人克死了。
所以说男人就是贱嘛！明知死路一条还愣往上扑，死了活该。
该把这个贱女人赶出矿区。
……
都别嚷嚷了！一直跟在刘一元身后的警察方大正粗声打断这些女人的谈话，没好气地说，告诉你们，有些话不能乱说，说了要负法律责任的。
那些碎嘴的女人有的吐吐舌头，有的缩缩脖子，都不言语了。此时刘一元已经登上了老宅的青石台阶，他回过头丢下一句，都回家吧，有进展会第一时间告诉大家的。说完扭头进了老宅的大门。方大正等人紧随其后，并顺手关上了大门。
众人自然不肯散去。并且随之蹦出的一句话让人群立刻炸开了锅——
看刘队长的难看的表情，估计跟那个狐狸精还真有故事呢！
……
老宅之内。
肥头大耳的矿区治安巡防队队长刘庆正坐在院子里抽烟，报警电话就是他打得。满脸泪痕的罗玉琴抱着三岁的儿子坐在门前的石板上，儿子很安静，应该是睡着了；她十三岁的女儿罗恩站在她身后，脸上同样挂满泪痕，但眼神却是怯懦得让人看了心酸。在院子南边的洗澡间门口，死者韩立根的尸体正浑身****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
看到刘一元等进来，刘庆满脸堆笑地迎上来，一边递烟一边哈着腰说，刘所长好快呀，这就来了。
刘庆是矿区出了名的无良混子，经常带着一伙子人寻衅滋事，曾令刘一元头疼不已。后来他就想到了让他笼络他的喽啰们组成治安巡防大队，由他来担任队长，一来可以弥补派出所警力不足的问题，二来可以“废物利用”。而事实证明这一招果然效果不错，矿区治安状况大为改观。为此刘一元对刘庆等人的态度也发生转变，尽量地以笑脸相迎了。
刘一元挡下刘庆递过来的烟，看着尸体问道，尸体没动过吧？
没有没有，这个常识我还是懂的。
刘一元吩咐身后一个穿白大褂的同事，说，去做下尸检吧。然后朝罗玉琴母女走过去。
方大正紧随其后，并随手掏出了笔记本。
刘庆也要跟过去，被方大正伸手阻挡住。刘庆讪笑着退回到原来的地方，脖子却随着刘一元伸得老长。
罗玉琴脸上挂着泪珠，沉浸在悲伤之中，对刘一元到来的反应很迟钝。
刘一元在罗玉琴正对面的地方站住脚，顿了顿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罗玉琴依然纹丝不动，像是提前准备好了答案似地说，我正在屋里做饭，就听到他“啊”地叫了声，我跑出来看时，他就躺在那里了。
刘一元看了看两个孩子，迟疑了一下，还是放弃了继续追问的打算。他想转身去看尸体，却听到罗玉琴说，俩孩子当时也在屋里。
刘一元“嗯”了一声，转身走了。方大正忙奋笔疾书将两人的对话写完。
法医正在翻检着尸体，见刘一元过来，就把尸体重新摆放回原来的样子。
说说初步结果吧。
正走过来的方大正听到刘一元说话的时候有一声叹息自他嘴里发出来。
法医用带着无菌手套的手指着尸体的不同部位说道——
死者浑身皮肤呈酱紫色，体表的体毛有大面积的烧焦，并有一股焦糊味。双眼暴突，双拳紧握，手臂和双腿扭曲，右脚板变黑，并有皮肤爆开脱落，基本可以确定刘庆在报警电话里的推断——死者系触电身亡。而且触电引起整个住宅区断电，从这一点上也可以证明。
刘一元点点头，然后起身进入到洗澡间。
在矿区，洗澡间是家家户户所必备的。矿工在结束工作升井之后通常会洗一次澡，但那次通常洗得不彻底，所以回家后矿工老婆都会要求男人再去洗澡间洗一次。再加上矿区空气污浊，洗澡间对矿区女人来说也是非常必须的。
洗澡间空间不大，墙上挂着一个自制的热水装置，这也是整个洗澡间里唯一带电的装置——应该就是导致死者毙命的罪魁祸首。
那个年代热水器上还是个稀罕物，动手能力极强的矿工们就发明了这个加热装置解决了热水问题。不知道当他们知道了这个给人带来便利的会夺走性命时会是怎样的感想？
经过一番仔细检查，刘一元在与热水装置相连的电线线路上发现了一处破损。线路是自墙外进入的，破损处恰好位于线路自墙外进入后与墙缝相接的地方。因为线路自墙缝里出来后是活动的，所以出现破损是难免的。
刘一元反仔细察看破损处，然后将法医叫进来，指着破损处说，漏电处在这里，你看跟尸体上的触电部位吻合吗？
法医走过去模仿死者洗澡的姿势进行了下站位，肯定地点着头说，恰好吻合。
刘一元走出了洗澡间。走到尸体跟前，又看了看，然后拉过一张废弃的塑料纸将尸体盖上，转头对刘庆说，你帮着处理下后事吧。
是是，交给我来办好了，刘所长放心。刘庆说着又把刚才那支烟递上来。
刘一元这次接了。
刘庆忙给他点上，又扭头瞅了罗玉琴母子一眼，低声问道，这其中没什么蹊跷吧？
刘一元把眼一瞪，高声说，什么蹊跷？这触电死亡还有蹊跷？
刘庆忙赔了笑脸，说，我就是心里有点疑问，不过听刘队长一说，这疑问全没有了。
刘一元没再说什么，对方大正等人招呼了一声，说，走。
一出老宅的大门，刘一元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围观的人群不仅没有散去，而且还明显还扩大了。
刘一元知道他们的目的——就是想从自己口里得到关于韩立根死亡的确定结论，所以他要求自己立刻冷静下来，并且注意好措辞。
刘一元清了清嗓子，人群也跟着安静了下来。他说——
现场勘察已经结束了，现在我就跟大家说说结果。韩立根系触电身亡，这是确定的。在他家里的洗澡间里的电线线路上有一处破损，是引起他触电身亡的罪魁祸首。线路破损的原因可以确定——是由于时间久了风化磨损原因造成的。我明白大家心里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疑问，但我希望大家明白的是，疑问不代表事实，更不能听信谣言，以讹传讹。要知道，散播不负责任的谣言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大家都请回吧。
就这么下结论未必太草率了吧？人群里突然蹦出个女人尖刻的声音，男人娶了这个女人就活不长，这也太不正常了吧？
刘一元还没找到说话的人，附和之声就轰然而起。
方大正怒道，这是经过法医检验和现场勘查得出的结论，你们还想怎样？
立刻有人喊道——
我们要真相！
我们要抓出杀人凶手！
……
场面有些失控。
大家请安静！刘一元尽量忍着心里的怒气将场面控制住，说，看来大家心里还是存有疑虑，既然如此，我就代表我们矿区派出所的全体干警向大家做个保证，如果韩立根的死亡确有不寻常之处，我们一定竭尽全力还大家一个真相。同时我也呼吁大家如果有什么证据或线索可以以公开或秘密的方式告知我们，助我们一臂之力。我这样说，大家还有不满意的吗？
听了刘一元的话后，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有人叹息，也有人窃窃私语，但最终人群还是散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