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能拿一个白萝卜当公章盖,不得不找他卢高子。当时,一个月前女方家里把结婚日子选好了。眼看第三天就要摆喜酒,我还不去领结婚证怎么行?廖丽芬已经生气了,掉了眼泪,质问我是不是不想娶她?过了一两天时间就结婚了,连洞房也还没布置好。这个时候,除了大剧院没发请柬,其他亲戚朋友都收到请柬了。我不敢把请柬送到大剧院。卢高子盖好公章,把证明交给我后,我还是不敢掏出请柬。接过证明,跟卢高子谢了一声,就离开了他办公室。站在外面走廊上我发了半天呆,又走回卢高子办公室,才把一张邀请全院同事参加我们婚宴的请柬交给他。我记得,卢高子跟我调侃了一句,真快呀,拿到证明一出去就把请柬写好了,看来急不可待想结婚。他哪知道,这张请柬在我抽屉里已经呆了十天半个月。没办法,最后一刻我不得不把请柬送出去。我不敢把请柬直接交给邓院长,也不敢给卓青。唯一想过,就是把请柬交给你。”
“交给我?怎么想到给我呢?”
“因为,因为我觉得你不认得上面的字。”
“我不认得字,但看到红彤彤的请柬,我还是能猜得到怎么回事。”
“这点我倒没去想过。后来我也没把请柬交给你,那你知道为什么吗?二妹,我怕更加伤害你。哪怕你一个字不认得,我也不能这样做。”孙付云的语速越来越慢,好像无力说出更多的话。
赵二妹嘘出一口气,眼睁睁凝望着孙付云。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什么时候你认识廖丽芬的?就是做你老婆,我也说她不是一个好女人!真不是一个好女人!还说你的眼睛好使,吹牛皮吧。你平常最爱吹的就是那次到部队去演出,部队首长让我们上射击场打靶,每人拿二十发子弹,我打完后,有十七发脱靶,一发七环,两发是八环吧。邓院长也只打了六七个九环八环,她还是当兵出来的。听到报靶,她说自己很久没拿枪了,手感一点也没有。卓青打第一枪时,枪响人也尖叫起来,差点连枪带人都震飞了。还是你站到她背后说了几句什么话,她才哆哆嗦嗦重新端起枪。看到你站在身后,她再开第二枪。二十枪打下来,她也没打好,比我好一点点吧。我还埋怨了你几句,我打枪时你怎么不站到后面给壮壮胆?你记得你怎么回话的吗?”
“怎么说的?”
“不记得了?”
“嘿嘿,忘了。”
“你说,我没发觉你二妹紧张。我有点生气,不紧张就用不着站到我身后?听到我这样说话,卓青走过来帮你回了几句话。我哪说得过她?到现在还一样,嘴巴上我老是吃她亏。我狠狠瞪她一眼。你接着说,下次还打枪,我一定站到你身后。我回头就跟那个连长叫道,再给我五发子弹,一发也行。还好,你没撒谎,我第二次端枪时,你真的站到我身后了。你说我一身倔脾气。我哪有什么倔脾气?轮着你打枪,我也站到你身后。看你打枪,比我自己打枪还紧张些。我一直拿手指用力塞紧耳朵。你眼睛真好使,二十枪,四个八环,三个九环,剩下的都是十环。刚报靶,部队首长乐了,人家一个劲儿称赞你是一个神枪手。我使劲跟你鼓掌。刘卓青拍了三两下巴掌,又掏出她的手帕让你擦汗,你想擦,但没敢擦。邓院长看到刘卓青把手帕递给你,她眼睛就一直看着你。”
“没想到二妹的记忆力这么好,连人家的眼神脸色也记得清清楚楚。是呀,邓院长那眼神我一看,来不及多想,马上把刘卓青的手帕递给邓院长。我说,邓院长你额头上有汗呐。刘卓青听我这么说,猛地把手中的帕子夺了回去。刘卓青她生气了。”
“邓院长倒笑了。”
“你都看见了?”
“刘卓青的手帕给你,我怎么会看不见呢?白色手帕吧。刘卓青被邓院长的眼睛瞪晕了,我还朝她挤了挤眼。”
“这该叫什么呢?幸灾乐祸吧。”孙付云想起当时那些情景,又历历在目,不由笑了一下。
赵二妹夹起一个饺子,咬了半口又放下,问:“我还没问清楚。你怎么认识那个女人的呢?付云,这事得告诉我。”
孙付云则问:“还能再来两瓶?”
“二锅头?”
孙付云点点头。
“不会误事吧。不误事就叫服务小姐再拿两瓶。别喝醉误事就行。下午还得找张部长。”赵二妹让服务小姐把酒送上来后,又催道,“说吧,说吧,有酒了。”
“算了。我都不想提了。”
“你不说,我、我到死都要想着这些不明不白的事。”
“那你别去想。”孙付云耷拉着脑袋,看得出他确确实实不想回忆起这段往事。但他捏捏杯子,还是不紧不慢、不轻不重说话了,“你还记得吧,有一次我们到市郊一个叫罗家镇的圩场去演出,露天搭的舞台,演到一半,天空突然下起暴雨。当时又是寒潮天。也真没想到,穿毛衣的日子还下大暴雨。你们女演员被邓院长赶进棚子里躲雨去了,只有她带着男演员抢卸演出道具还有乐器什么的。这雨越下越大,邓院长也叫苦了,算了算了,都回去躲雨算了。那么大的雨,我怕音箱被淋坏,一个人爬到树上去卸音箱。淋完这场雨,晚上我就发高烧了。”
赵二妹想起了当时的事,说:“我记得,那些年你只发过这一次烧。第二天早晨,见你没起床来吃早餐,还是我端起一碗饺子送到你房间去,才发现你的嘴巴烧焦了。我赶紧跑去跟邓院长报告。邓院长叫来一台旧车子,老北京牌,把你送到市第一人民医院看病,医生说还得让你住几天院。你说就是那次认识廖丽芬的?”
孙付云喝完一杯酒,把第三瓶二锅头的铅盖子扭开了。他说:“就是那次,我认识廖丽芬的。那时她还是一个护士,刚好她负责看护我。二妹呀,不瞒你说,我当时对她的印象还不错,她说话细声细气的,跟我打屁股针一点也不痛。从小我就最怕打针。看到她拿起注射器,我紧张了。我没想到,她没马上给我打针,而是问我些什么事。她先跟我闲聊起点什么,转移我的注意力吧,也好让我把肌肉放松一点。她还轻轻捏捏我的肌肉,也许这就是她的手法吧,这时针头才扎下去,一点不痛。我特意向她表示感谢,抓起床头柜上几个梨子塞给她。她眼睛很大,好像会说话的那种眼睛。我说,你这种眼睛非常适合表演。听我这么说,她才觉得我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我。我刚说出工作单位,她马上想起来了,知道我叫孙付云。她说,这人化妆不化妆还是有点区别。她除了说话好听……”
“好听好听,她说话就那么好听吗?”
“我是说当时嘛。现在她换了一个人样。当时她除了说话好听,待人也温和,叫温柔也许更准确一些。”
“你说她好。什么都好!她好上天去了吧。可她又好得上天去吗?”赵二妹勾起眼睛,怪怪地说道。
孙付云也没过多留意她的腔调和表情,继续说道:“那时,她的确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护士。除了专业水平比人家同事高些,她性格也好。我那时还想,这是没什么脾气的女孩子。不跟你二妹掩饰什么,我才这样说的。纯粹为表示一点谢意,出院时我特意把两张戏票送给她。她只收下一张,把另外一张又退给我。我感到有点奇怪。那时的戏票很紧俏的。怎么还有人会嫌票多呢?她笑着解释,她一个人,还没找到能陪自己去看戏的人。就凭这么一句话,我觉得她是一个有趣的人。”
“比邓局长还有趣?”
“不是这个意思。”
“比卓青还好吗?”
“也不是这意思。”
“那就是比我有意思一些,对吧。我不会说话,嘴笨。早知道连你孙付云都看不起没文化的人,我当叫花子也得去坐几年教室。”
“二妹,你呀变了,说话也咄咄逼人的。付云决非这个意思。我跟她的关系,与跟你们三个女人的关系,这关系属于两类。二妹,你生气了?撅嘴巴谁都不好看。你这不开心的样子我很少看到。来来来,我敬你一杯吧。”
“我不喝。”
“表示一下吧。你不表示一下,我就喝醉它!”
赵二妹有些赌气般地瞥了一眼,但她还是放下筷子,慢慢端起杯子。她说:“我想不通,你怎么要娶她做老婆?她有本事一胎跟你孙付云生上十二个儿子吗?还不是跟我一样,这肚子里也只掉了一块肉下来。”
“好啦,放点耐心,让我把后来的发展情况跟你细说一遍吧。到时候你又埋怨,怎么这本老账只给翻一半呢?没过多久,连续收到她写来的几封信。她对我演的戏进行评点,大多说出些道理。这事我跟邓院长汇报过。邓院长当时跟我们年轻演员提了一个要求,凡事汇报,汇报凡事。一句话,什么大大小小的事都得汇报,汇报不要漏掉不起眼的事。我汇报了,结果她没把它当成一件什么事来看。那时候我收到的表扬信也太多了,邓院长可能把它当成一般观众的来信吧。”
“没想到邓局长也有发昏的时候。回去我骂她!”
“别骂她。这些事我只讲给你听。”
“没给邓局长讲过?”
“没有,没有。”
“那卓青呢?”
“她也没听过。”
“嘿嘿,看样子没白吃我的韭菜饺子。我不怪你什么了。还是我包的饺子好吃吧。看看,这饺子名店的饺子,又比不上我包的好吃吧?嗯,你接着说,接着说。”赵二妹突然有了几分兴奋。
孙付云夹起一个饺子,自己没吃。他慢慢把饺子放到了赵二妹碗里。他说:“有一天晚上,我演完一场戏,刚从后台走出来,突然发现廖丽芬站在门外。那天晚上,我被她约出去了,这是第一次。我愿意跟她出去的原因也就是一个,无非想当面跟她探讨探讨我演的戏。我想跟她面对面谈谈,也许能帮自己提高提高演技。真的,她有些看法还挺尖锐,话说得很难听。那时候她好像也把我当成一个熟人,或者一个普通朋友吧,才这么说话的,忠言逆耳吧,让人听起来不舒服,但人家提意见还是一番好心。当时邓院长,还有卓青,她们好几次说我很长一段时间演技都处于停滞状态,没见半点长进。我也困惑,也急了,怎么自己越想演好一点,越是演得一般。我突然发现,也许这个护士可以点拨我一下。还真没让我失望,廖丽芬那天晚上一口气谈了三四个小时。我到现在也不得不承认,就那个晚上,我对她刮目相看,完全的,彻底的。刮目相看,就是跟以前看法不一样了。二妹,你懂我的意思吧?那天说话说到了半夜,没想到时间那么晚了,我也就没回大剧院。回去敲不开大门,大剧院过了晚上十二点上锁。那时有手机就好啦,可以叫你二妹出来开门。我和她坐在码头旁边的沙滩上,一直聊到天亮。”
“你那个晚上就爱上她了?”
“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