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卓青捧着杂志说:“听着,这篇文章的作者有一个重大发现,小饮一杯啤酒、葡萄酒或者鸡尾酒,都会有助一个人的心脏健康。”她又耸耸鼻子,“也有人不喜欢闻酒味。酒味哪比得上韭菜味?不过要是大剧院没卖掉,我们喝点鸡尾酒,再吃几个韭菜饺子,那也是别样的浪漫。一起去锅里面捞饺子吧,你一个,我一个,多么有意思。可惜呀可惜,自己的锅被自己的人砸了,再也闻不到韭菜饺子味了。”
邓冬兰回了一句:“闻不到韭菜饺子味,也不能全怪我。”
刘卓青好像警觉起什么:“什么意思?”
“因为还有帮凶!”邓冬兰说道。
刘卓青嚷道:“你能怪我吗?我知道,你一直怪我。你让二妹姐评评理,这能怪我?陈道忠这个家伙又不是我培养他当局长的!我才不会看好这种家伙!陈道忠小时候,我就看不惯他嘴巴蜜甜的样子。我们老家人说,这人呀,最怕两种,一种说话时那双眼睛眨个不停,吧嗒吧嗒,眼眨鬼怪多;还有一种人就是嘴巴吐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蘸满了蜜糖。他从小太会哄你邓局长开心,什么事都抢着帮你邓局长干,恐怕邓局长的护垫他也会帮你粘好。这种男人,哼,我最看不上眼!”
邓冬兰说:“当初我并没有让陈道忠接班的念头。如果你刘卓青不写出一个什么《南来风》,这局长轮不到他陈道忠,应该是孙付云坐这位子!”
赵二妹忽地瞪大眼睛,问道:“邓局长,你这话当真?”
“你问问刘卓青吧。”邓冬兰说。
刘卓青突然有些自责起来:“我到了今天才知道,孙付云他是受了《南来风》影响决定离开人民大剧院。我心里面,我是一心想把他培养成一个顶尖演员,这也是我为他专门写了一部戏的原因,是的,量身定做的,结果事与愿违,我根本没想过会得到这样一个结局。但打死我也不相信,他‘下海’会那么简单吗?你邓局长是说过,孙付云是能带班的,他有人品,又有点子,适合当一官半职。可我刘卓青不是哪个人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人家用意是好的,还是别有用心呢?”
“你这是人话不!”邓冬兰怒视刘卓青。
刘卓青下巴歪歪,说:“瞒得过二妹姐,瞒不过我。当时的那个邓大院长以权谋私,以权谋私情,想封官许愿,让人家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卓青妹,这点你冤枉邓局长了。我从没看见邓局长穿过裙子,更不要说她穿过一件上面印有什么石榴花图案的裙子。”
邓冬兰和刘卓青一起被赵二妹的话堵了一下。
赵二妹又侧过头来跟邓冬兰说道:“邓局长你别听进耳朵去,卓青乱说,这句话她乱说的。”
刘卓青讥笑道:“我并没乱说。那是一件凡眼看不见的裙子。二妹姐你没喝过墨水,自然不知道这看不见的裙子到底有多迷人。你问问邓局长,她是不是把人家孙付云叫到自己办公室里,开始一个星期两三次。没过多久,连我这个编剧见她一面都不容易,还要预约。可孙付云一天可以见她院长两三次面,早中晚各一次。再后来,哼,连办公室门也反锁起来。怕人家打断他们说话?太诡秘了吧。我说邓大院长,当时大剧院有些人背地里嘀嘀咕咕,说不定我们大剧院这一两年时间要诞生一个小院长啰。”
邓冬兰情绪激动地:“我说刘卓青,我看重他又怎么样?我就是想培养他!谁像你,还吃醋!全中国陈醋都被你喝得精光!”
刘卓青反问:“我吃什么醋?”
“难道没吃?”
“没吃!当时那个邓大院长喜欢一个男人,我怎么有资格吃醋呢?就算我喜欢某某某,一旦领导喜欢上了我还得拱手相让。”
“嘴巴上说得多好。你又会那样做吗?”邓冬兰哼哼鼻子,“退一万步来说,当初我想跟孙付云好上,也并不违法吧。这些道理连赵二妹也知道。你可以打起谈剧本的幌子跟他约会,二妹请他吃饺子也行,那我也完全可以跟他谈点别的什么,谈工作也行,谈爱情也行,哪怕说几句你刘卓青的怪话也行。我每次把孙付云一找来办公室说话。嗯,你刘卓青别哧哧发笑。孙付云每次来我办公室不久,顶多十几二十来分钟,你就来敲门了,早不来晚不来,每次就找这个时候跑来找我汇报你什么鬼剧本的事,还有鸡毛蒜皮的事,比如某个演员留平头好,还是弄一个三七开好,或者光头好。你说这些事又有什么意思?我把办公室门锁上,也是被你这种恶性干扰逼出来的。门反锁上了,你还不是照样敲门?还故意大声叫喊,嗯,邓院长,你跟孙付云快说完事了吧,我有要事要请示汇报呐。等一会儿,你又叫道,邓院长,你先别急,我就在门口等着,你们有事慢慢谈。我说二妹,你再没喝过墨水,你都应该知道,她卓青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刘卓青竭力辩解道:“找你院长汇报,找错了?”
“没找错。一点也没找错。但你找错了时间,而且你故意蓄意找错时间。”邓冬兰一板一眼说道,“今天要不是二妹又埋怨大剧院卖掉了,你刘卓青借机再次跳出来阴阳怪气指责我,我才不会把这些事抖出来。今天当着你的面,还有二妹的面,我说实话,我最初想到的是培养孙付云当干部,第一个愿望就是再花上三几年工夫,把他培养成一个副院长,再干常务,然后再接我的班,一路跟上来。”
赵二妹瞪大眼睛:“真的?”
邓冬兰说:“什么蒸的煮的?他演戏是演得好,到人民大剧院才两三年,成了一号男角,可我觉得孙付云更富有从政的天赋!四平八稳,不愠不火,完全是一块当官的好料子!”
“孙付云有他的天赋,我也一直承认这点,但决不是从政天赋!”刘卓青大声叫道。
“孙付云演戏演得真好看!”赵二妹刚把这句话说出来,又看了看邓冬兰。看得出,说完这话她马上后悔了。
果然,刘卓青跟着就说:“邓院长,邓局长,你听听,你竖起耳朵听听,连二妹姐都知道孙付云生来这世上就是用来演戏的。演戏是他最大的天赋,一身都是演戏天赋!如果你不干扰,让我精心指导他一心一意演戏,我敢说,到现在他一定已经是中国鼎鼎大名的艺术家,梅花奖什么的他也早到北京拿回来了。他成了伟大的艺术家,这人民大剧院还怕没人来看戏?有人说过,这年头美国大片,还有网络游戏的诱惑太多,让社会大众、芸芸众生放弃我们传统的东西。其实,这又怪得了他们,怪得了我们那些观众吗?上半年,几个戏迷跑到我的办公室去,一个五十来岁,两个四十多岁,还有一个八○后。
这八○后考上大学后,业余时间还学演过情景小戏。他们跟我说,你刘编剧怎么不再编几个新戏来演呢?他们说,我们还是想看到写我们小市民写我们过小日子写我们小情绪的戏剧。我没编新戏吗?我抽屉里锁了十几个剧本,有些纸都发霉了,但就是没人来演,没地方演呐。我又能说他们什么吗?我只好说,会看到这些戏曲的,舞台上不可能净是一些模特表演,不可能净是一些荤段子,不可能净是一些丑化时代的鬼东西。如果孙付云能一门心思演戏,他一定会成为一个人民艺术家。艺术家诞生了,而且在我们人民大剧院诞生的,他就是人民大剧院的护身符和保护神,谁又还敢轻易卖掉大剧院?陈道忠敢得罪艺术家吗?是的,他只敢得罪艺术,但不敢得罪艺术家!”
“我认可艺术家是神圣的。但一个艺术家能救活一座大剧院吗?还是靠一种文化工作机制,靠一种文化理念,靠决策者们还把文化当成一回事,跟财政一样重要。在很多领导眼里,艺术和艺术家都不过是篮子里的萝卜白菜,财政数字才是真金子,才是他们朝思暮想的升官楼梯。如果是孙付云当了领导,我想这对文化事业发展才是极其重要的。我看你刘卓青一肚子墨水,一脑子幼稚!”邓冬兰冷冷笑了一下,又说,“跟我谈这些东西你是谈不下去的,像你那个戏剧研究所是没办法研究透政治的。你谈这些无非想掩盖你的一己私欲!欲盖弥彰!大剧院里谁不知道,三更半夜,一对孤男寡女还在排练厅里打闹成趣。人家那么多嘴巴齐刷刷跟我提意见。要不然我也不会做得那样绝,断然下达死命令,排练厅晚上十一点钟准时熄灯。有人还是聪明,干脆把孙付云带到码头旁的沙滩上,哎哟,都快半夜了,人家过路人看到沙滩上还有两个影子一下子分开,一下子重叠,分分叠叠,都吓走了半条命。幸亏那时候还没110吧,要不然警察都跑来抓鬼了。二妹,你说人家怎么传的呢?”
赵二妹有点困惑地:“我不知道。”
邓冬兰说:“你耳朵是一个摆设。当时,人家都说活见鬼了。”
“不是见鬼,是鬼话!哼,我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找过我,批评过我,话说得很难听了。我没把它当成一回事。我本来就是指导孙付云排戏。正是认定他一定会成为我们大剧院最好的演员,一定有美好的前途,我才愿意舍生忘死辅导他的,还会怕人家吃饱撑起难受便说几句怪话?”刘卓青强调了几句,又说,“话又说回来,除了我这样关心他,也离不开领导关心,甚至个别领导以前从来不看我怎么指导排练。只看结果,不看过程。这好像是哪位领导的口头禅吧。但我给孙付云排戏时,这位领导再怎么忙碌,哪怕刚刚开会回来,刚刚下乡回来,只要听到孙付云又在排戏,便会匆匆忙忙赶过来,甚至演员不去吃饭,这位领导也不去吃饭,本来答应好了跟某某大领导吃饭,她也会突然借故,比如谎称身体突然不适,就不去了。二妹姐你猜猜看,这位领导会是谁呢?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呵,不是二王麻子,是王麻姑。”
赵二妹喃喃地:“你们在说什么?我只记得,孙付云最爱吃我包的韭菜饺子。”
刘卓青不满地哼一声:“你就知道吃吃吃!”
邓冬兰也嗔怪道:“二妹呀,除了吃,一个人还得干事业。不管做官,还是演戏,事业都比吃你那韭菜饺子要重要得多。不吃韭菜饺子,饿不死,他还可以吃米饭、吃面条、吃窝窝头,就是吃草根野菜也饿不死,比如你奶奶靠吃野菜草根还有玉米棒子打鬼子,打鬼子比吃什么都重要。想着打鬼子就是当年的事业心嘛!二妹呀,你就是不爱多学一点东西才害苦了自己。”
刘卓青接着说:“如果二妹姐你能跟付云学着讲一点别的什么,也不会满嘴净是韭菜味。付云那我批评过他好几次,少吃一点饺子,多读一点剧本。邓局长当时也赞同我这个观点。”
邓冬兰说:“二妹,你当时不该把饺子做得那么好吃。好吃的东西容易让人分散注意力。要是精力集中不起来了,这人的进步还不受到影响?”
赵二妹一下子傻起眼睛:“我又说错什么了,你们两个还、还一起来批评我?你们不也表扬过我包的饺子好吃吗?哦,就他孙付云不也说我的饺子好香?你们跟他吃的还是同一锅饺子……”
邓冬兰长嘘一声,眯起眼睛说:“算了,不说饺子。什么也不说了。都送走了孙付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这家伙。卓青,你背一首诗给我听吧。”
“背诗?什么诗?”刘卓青问。
“不是嫂子颂,也不是饺子颂。那年送别孙付云后,你站在大剧院门口白杨树下朗诵过一首词。听了这首词,我很感慨。你说不是你写的,还是一位伟人的诗作。看来伟人也跟我们一样有七情六欲。到现在我也经常想起你念过的那首词。卓青,念念吧。好久没听到你朗诵诗词了。”
“呵,是那一首,我知道了。好吧,我朗诵一遍。”刘卓青抬抬下巴,轻咳一声,觉得还不行,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后,再来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动作,好像终于找到一种感觉,接着,她朗诵道,“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虚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今宵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恁割断愁思恨缕。要似昆仑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