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爱月把一篮收来干洗的衣服交给后勤服务中心后，又拿着两袋洗衣粉回到三号套房。刚才，赵二妹跟她说，自己衣服自己洗，让邝爱月拿两包洗衣粉过来就行了。她回到赵二妹的房间时，赵二妹已经在卫生间猫腰洗衣服了。
邝爱月说：“来这疗养的几十个人，就你一个人的衣服自己洗。有干洗衣服的命，我才不让洗衣粉伤自己的手。手闲就去搓麻将吧。我手气不好，昨晚跟三个厨师打几圈就输了我三百六。”
赵二妹说：“衣服还是自己洗好，人家洗不干净。”
邝爱月看了看赵二妹身上穿的衣服，还小心翼翼用手捻了两下。“听好几个人说，来这疗养的人中数你衣服最贵重，净是些进口名牌。她们没看走眼吧？”
赵二妹轻笑两声，掩饰不了自豪感。她告诉邝爱月说：“我媳妇左左她买给我穿的，钱花不少，但我就是不知道自己到底穿了什么名牌。呃，我洗的这件毛衣听说花了两万六。”
邝爱月倒抽一口冷气：“什、什么？两万六？这么贵，我一年的工资，啊？”
赵二妹说：“再贵也就是一件毛衣。花上十万八万的衣服，你穿上它又能飞上天吗？衣服，就是衣服。”
“太可惜！还用水洗？你看看，这水盆漂着一层毛，啧，也不知道值多少钱。还是干洗好。”
“什么还是干洗好？水都不沾一下，能洗得干净吗？”
“我奶奶也这么说。”
“老人说的话，不会错。讲卫生，用水洗好些。”
邝爱月歪起头上上下下打量了赵二妹几眼，有点好奇地：“听卓青所长说过，你演过戏，还演A角。看看你，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你曾经是一个大名角、大明星、大名人。”
赵二妹用湿淋淋的手抹了一把额头，笑道：“不要说你不相信，连我自己也不相信。但我就是演过戏，演过A角。演A角前，还不认识A字。打扑克牌时，我只知道这个A念‘尖’。我跟你小邝说，我这辈子，就演了一回《双枪大姑》。演这么一个戏，也受尽了折磨，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双枪大姑》终于开始排练。第一次排练时，有人给赵二妹化好装，又换上演出服，还让她挎上两把驳壳枪，觉得这演戏真有点好玩。等到邓冬兰让她跟刘卓青背诵那一大堆台词时，几遍下来，她就有了一种厌倦感。听着听着，她打起了瞌睡来，刘卓青凑到她耳朵边大吼一声：“鬼子进村了！”刘卓青气愤愤跑到办公室找邓冬兰，进门就嚷道：“换掉换掉，再不换掉，‘双枪大姑’不被鬼子打死，我也要被这个赵二妹气死！”刘卓青这顿怨气还没全部发泄出来，邓冬兰站起身子便问道：“你代理院长还是我代理院长？”刘卓青被噎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你是院长，你是领导，但这是演戏。”邓冬兰说：“这是演戏？你的意思是演戏就不要依靠领导？”刘卓青说：“我的院长……”邓冬兰把脸孔一板：“我不是院长，我只是一个代理院长！我说刘卓青，你好好教赵二妹背台词，对人家客气一点好吧。我听到好几个同志反映，你对这位新来的同志一点也不尊重。
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了，不容易，还是尊重人家一点好吧。不管怎么样，人家是英雄的后代，比你又大几岁，凭这点你该叫人家二妹姐。”刘卓青发愣：“让我叫她二妹姐？”邓冬兰眉头拧拧：“难道叫不得？”刘卓青堵气地：“叫得叫得，如果她真能演一回‘双枪大姑’，我叫她一辈子二妹姐！”邓冬兰马上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给我记住你自己说的话，如果赵二妹登台演成了她奶奶，嗯，就演一回，二妹当定你姐！”刘卓青下巴一抬：“我刘卓青从不食言，也绝不后悔！”邓冬兰拍起巴掌连声说了几个好，说话语气也缓和了些。教育过刘卓青后，又去舞台后厅找到赵二妹，也批评了一顿，要她把台词背熟一遍才去食堂吃饭。快吃饭时，邓冬兰有意先去舞台后厅查看。刚进门，她发现孙付云正在教赵二妹念台词，赵二妹似乎很投入，在孙付云指点下，念台词时还能配合着做一些动作。邓冬兰小心翼翼退了出来，嘴角掠过一阵笑意。接着，她似乎又犹豫了一下。
后来连刘卓青也闹不明白，跟自己念台词时，赵二妹总是无精打采。轮到孙付云指导，赵二妹又不知道哪来了一股精神，就是孙付云说可以了，她也还要背上两遍。终于等到《双枪大姑》正式公演的日子。那天，邓冬兰把当时还在市里当副市长的杜厅长和省文化厅的领导都请来观看。什么预案都做好了，邓冬兰还是暗暗捏一把汗。好不容易两个小时的演出结束了，邓冬兰高兴得攥起拳头，这戏还是让赵二妹撑了下来，她庆贺首演获得成功，杜副市长当场就说：“邓冬兰还是能当好一个院长的！”听到这句话，邓冬兰像喝下一罐蜜一样甜，美滋滋笑起来。刘卓青倒有点不开心，当天晚上在邓冬兰监证下，她不得不叫了一声二妹姐。邓冬兰说：“记住你自己说的话，二妹一辈子都是你的姐。你该不会看不起自己的姐姐没文化吧？”刘卓青立即辩解：“我没看不起她没文化，我只是说她不适合演戏。到现在，我还是坚持这个看法！”邓冬兰露了一下笑脸，又严肃地批评起人来，挨批的不再是刘卓青，轮到赵二妹低下头……
邝爱月听到这里，不禁说道：“你们邓局长凶巴巴的，什么事都被她看不顺眼。我跟她服务，也像借她的米还给她糠了，很难看到她笑一回。”
赵二妹说：“你别这么说。你不了解我们邓局长。我最佩服的一个人就是邓局长。卓青妹是我佩服的第二个人。”
邝爱月说：“还佩服刘所长？她当初看不起你。”
赵二妹说：“哪是看不起？我本来就没文化，箩大的字也识不到两担半。卓青妹有她个性，是什么就说什么，眼睛里掺不得半分沙子。如果不遇上邓局长，没有我的今天。你想一想她不拉我来当演员，我能吃到国家粮，能拿到工资吗？没有卓青妹，同样也不会有我。就说那天晚上第一次公演《双枪大姑》吧，卓青悄悄把我拉到舞台外面，指着我的鼻子说，这场戏演不好，不是砸你的脑袋，是毁了邓冬兰院长的一番好心、苦心，还有她的雄心，更糟蹋了你奶奶的英魂。她说，人家看不起你赵二妹没关系，但因为你的差错让人看不起邓院长，你这辈子就别在这大剧院混了！我总是记得她那最后讲的一句话，女人不救女人，谁来救我们女人？！还有扮演表哥的男演员也挺行的，好几次我露馅了，念错台词，都是他顺着我的话接过去，再把话转到对的台词上来。他就是有这大本事。第一次公演，我对他的印象嘛，挺好的，他不仅会教人念台词，还教了我如何救戏。救戏救命，不是救人命，也是救人命。卓青妹后来这么跟我说的。那天晚上演不下来，那我这辈子就真对不起邓局长、卓青，还有他。”
“原来这样演戏的。你再接着讲，接着讲。”
“还讲？不讲了。看看时间，还得睡觉呐，找个时间再讲吧。”
邝爱月说：“还没讲到A角的事，你下次讲给我听。你早点休息吧。我还得到厨房帮忙包饺子呐，明天早上吃饺子。”
“韭菜馅的？”赵二妹眼睛一亮。
邝爱月点点头：“是哦。韭菜饺子你爱吃吧？”
“他最爱吃。”赵二妹怔怔的。
邝爱月便问：“谁最爱吃？”
“他嘛。”
“谁呢？邓局长，还是卓青所长？”
赵二妹没再往下说，她闭上了嘴巴。邝爱月以为赵二妹真困了，便悻悻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