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忠端起酒杯,跟邓冬兰说:“邓局长,让道忠再敬您一杯。”
邓冬兰连眼皮也没抬抬,慢条斯理地:“还邓局长?现任局长姓陈。我说道忠,大男人坐不改姓,站不更名,你好好一个陈姓,怎么要改邓呢?”
陈道忠忽地露出一副弥勒佛相说:“什么时候你都是我陈道忠的邓局长!”
邓冬兰挪挪屁股,把筷子一放,但没端杯子。她硬生生把陈道忠的话挡回去:“三年前,我已经退到二线了,用市委组织部的话来说,应该称我为市文化局原局长。叫老邓、邓老也行。这座省会城市里,邓冬兰只是一个不足挂齿的普通女人。”
陈道忠有点尴尬,只得跟在座陪同的副局长老肖、茅冬冬和办公室主任小丁等人打起哈哈。茅冬冬说:“这称谓也不够科学,什么原局长,那不是将来领导干部退二线时都改姓原了?问题是还有袁世凯那个姓的人担任现任局长哪,跟前任局长怎么好区别呢?”老肖也打起趣地:“那介绍时就说现任袁局长吧。”“现任袁局长退了二线,那就是叫袁原局长了?圆圆,昵称。不过男性也弄上一个这种昵称会让人吐酸水。”茅冬冬又撇了一下嘴。听到这几句话,邓冬兰笑了笑。看到她这个表情,大家也跟着笑了起来。今天陈道忠特意在香格里拉大酒店订了一个大包厢,叫上在家的班子成员一起设宴为前往太阳岛疗养院疗养的前任局长邓冬兰欢送。不过,邓冬兰一入座就让所有人都喝得不够痛快。一直等到邓冬兰说了一句:“要是连续三任局长都是姓袁,这最后的局长就该叫原原袁局长了,岂不是像结巴子跟现任袁局长打招呼?”陈道忠才接上话又说:“我终于发现了,邓局长为什么这么年轻,就是开朗加幽默。”
小丁附和地:“人家说我是一个闷骚星,三十不够,这头发就染霜了。”
邓冬兰看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小丁一眼,说道:“少年白头,衣饭不愁,何况现在跟陈局长干革命呢?我说小丁,你这辈子会有出息的!”
小丁噎了一下,本来喝红了几分脸,刹那间脸孔更红。
陈道忠看到自己这杯酒敬不下去,只得来了一个自我转移:“小丁,邓局长都祝愿你了。她的话一直灵验得很,怎么还不敬酒呢?刚才你喝三杯,敬邓局长一杯。你再敬两个三杯,让邓局长再喝一杯。当年从文物所把你调到局里来,还是邓局长签字的哦。”
老肖点拨道:“是呀,邓局长有恩于你小丁!”
小丁连忙站起身子说:“只要能表达我对邓局长的感激之情,我再六杯敬邓局长您一杯。”
陈道忠当即击掌叫好,茅冬冬也跟着拍起了巴掌。
邓冬兰摇摇头:“那这杯酒我更不能喝,到时候人家会说一个老女人欺负一个男孩子。这官场上,欺负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欺负下一代。欺老不欺幼!老茅,这话还是你讲的吧。”
茅冬冬说:“不属于我的版权。一个老领导的感叹,我无意中听到的。他说,现在这官场上谁都不敬老人,可都怕得罪年轻干部。年轻干部到时候必然要升职上去,自己可以倚老卖老,但自己后代人还得靠人家关心。”
“如此说来,我还得敬小丁一杯酒。到时候我儿子从美国毕业回来,小丁也该是一个大领导了。”
“不不,邓局长您永远是我的领导、我的恩人!我喝九杯,您喝一杯!”小丁豪情万丈起来。
邓冬兰说:“还九杯?那我更消受不起,古代‘九’字只有天下老大受用得了。市文化局大院上空只有一轮鲜红太阳,就是我们陈局长!九杯酒你小丁真想敬出去,这份厚礼也只有陈局长才承受得起。”
陈道忠连声说:“说不得说不得。”
邓冬兰说:“怎么说不得呢?看看小丁,看看我们文化局干部,包括后勤科两个临时工,三四十个人,哪个不靠沐浴你的阳光过日子呢?”
“邓局长,在您面前我陈道忠哪敢耍什么威风?我这心里面,您才是太阳。”
“我是太阳?记忆中的一轮老太阳罢了。顶多剩下一圈光环。这光环再怎么摇身也变不成紧箍咒。放心好了,你这轮太阳愿从东边升起就从东边升,愿从西边冒出来就从西边冒出来,想怎么照就怎么照,只是希望你能赐给我一点点暖意。我说哪,这大雪天的,屋子里怎么还这么暖烘烘的?”
“我叫您大姐,我敬您一杯。”
“档案年龄上,我比你确实虚长十几岁。”
“再怎么样,您都是于我有恩情的大姐。这次让您参加全省文化系统知名人士疗养团,也确实是我的一种心意表达。”
“谢谢。我知道,你亲自去找过省厅。昨天晚上,杜厅长还打电话给我。杜厅长,是我邓冬兰最敬重的一位老领导,他不打来电话,我才不想去什么太阳岛还是月亮岛疗养院报到,更不会来参加你这个欢送仪式。老肖、茅局长,我可不是对你们有什么意见。杜厅长也感慨呀,老了,我们都老了,我们老一代谁都可以得罪,就别得罪后一代,要不然这工资、这补贴、这养老金到时候没人管了。跟茅冬冬局长刚才说的话差不多一个意思。老了,不能再靠自己吃饭。辛辛苦苦几十年,到头还得靠人家怜悯。这人哪,动物中最惨烈的一个角色。杜厅长还有一年多才退二线,他便有了一种阔步迈向冷宫的感受。谢谢陈局长,还亲自要来一个疗养名额,好让我邓冬兰也去疗养休息!”
“应该的,应该的,辛苦这么多年,您也该好好休息休息。”
“是吧。心理素质你还是不够好,原局长坐在她办公室也并不妨碍你干什么事吧,非得给她找这么一个疗养机会?也好,也好,这下子你可以放开手脚施展才华,哪怕你天天爬上局长室新买的那张老板桌上翻跟斗,都用不着顾忌原局长。”
“邓局长又笑话我了。六年前送戏下乡,阳明大山上我摔过一跤,伤到这腰,到现在也没治好,哪还翻得起跟斗来?谢谢您,当时您还提着水果篮亲自上医院看我。”
茅冬冬补了一句:“那天听到陈局长上山时摔了一跤,邓局长就急了,要我马上叫车一起赶到阳明大山脚下狗脑镇等陈局长下山。”
老肖说:“那时我还在统计局工作,没调到文化局来。”
“你们以为陈局长想报答什么,才叫我去疗养——”邓冬兰挤挤嘴角。
陈道忠怪异地笑了笑,干脆把话摊开道:“看来我被使了一招‘调虎离山’计谋。”
“被使了招?我误会了,冤枉你了?还调虎离山?我当不了老虎。人家是说我像一只母老虎。哪算得上?连一只雌性老鼠也算不上。我就是一个老女性!”邓冬兰还是咄咄逼人说话。
陈道忠倒不想跟邓冬兰打嘴巴仗,便笑呵呵地说:“老肖、茅局,时间也不早了。来,让我们一起共同举杯,祝贺邓局长前往太阳岛疗养院疗养!”
邓冬兰见大家端杯站了起来,也只得抬起屁股,说:“谢谢大家!幸亏只去两三个月,要是疗养个三两年,陈局长恐怕会把全市三十六支秧歌队、十八支腰鼓队统统请来助兴喝酒哦!”
宴请结束后,陈道忠和局里班子成员一起簇拥着邓冬兰走出香格里拉大酒店。陈道忠跟邓冬兰说:“我送你到太阳岛疗养院报到吧。”
邓冬兰说:“不用麻烦了,忙你局长的事去吧。再说,跟我斗嘴你也不太乐意。”
陈道忠笑道:“还是送送吧。”
这时,邓冬兰的手机响起《梁祝》旋律。她掏出手机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邓娃娃的手机号码。才刚接通,邓娃娃就急匆匆问:“表姑妈,表姑父是不是在市经济局当副局长?”
邓冬兰嗯了一声,问:“娃娃,找你表姑父有事吗?”
“不是有事,是要快出事了。长话短说,我现偷偷躲到女洗手间给您打电话。表姑妈,有人举报表姑父带着一个女人进了信天游大酒店19楼5号房间。1905!”
邓冬兰猛地抽了口冷气:“你说什么——”
“我没时间解释了。您快点通知表姑父,治安大队已经集合好了,马上出发。您快点啊!治安大队到达那里的时间大概三十分钟左右。但愿路上堵堵车。拜拜!”
接着,邓娃娃挂掉手机。
邓冬兰的身子颤抖几下,虽然穿着一件羊绒大衣,还是觉得寒气逼人,连手也开始有点发抖了。她回头看了陈道忠一眼,朝左侧一棵树下移了几步,才裹起身子急急拨打丈夫黄义国的手机。她没料到,对方手机关机了。邓冬兰立刻想到一个救急办法,通过114咨询台查询到信天游大酒店总机号码。谁知连拨了三次,对方总机电话一直是忙音。见鬼了!她心里狠狠骂了一声。
陈道忠这时坐进了那辆刚买不久的广本,车门还没拉上。他探出半个身子朝邓冬兰嚷道:“邓局长,上车吧。这里去太阳岛疗养院挺近的,穿过解放路和中山三路,再顺着码头护堤开上十分钟车就到了。”
小丁快步走到邓冬兰身边说:“邓局长,我也去送送您。”
邓冬兰跟小丁说:“还真的要辛苦你一下,你把我的行李送到疗养院去。”
“您现在不直接去疗养院?”
“我还有一点事要办。”
“那我开车送您吧。放心,我没喝醉。我喝酒就是上脸。”
“不用不用。你跟陈局长说一声,也不麻烦他相送了。”说完,邓冬兰打了一个手势,把刚好路过她身边的一辆出租车拦下来,又匆匆拉开门钻了进去。几乎屁股还没落到椅上,她就催促司机说:“快点快点,抄近路,把我直接送到信天游大酒店19楼。”
出租车司机蓦然笑道:“大姐,我这车子没插翅膀。”
“什、什么?”邓冬兰似乎没听懂。
司机礼貌地:“对不起,我只能把大姐您送到信天游大酒店一楼大堂门口,您再坐电梯上19楼。”
邓冬兰有点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香格里拉大酒店门口,陈道忠看到邓冬兰突然拦下一辆的士匆匆离去,很困惑地走下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