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
孙水平赶到码头时,刘卓青第一次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孙水平打出几分精神地:
“不好意思,刚好有一笔业务让我跑了一趟。”
“也不跟我打个电话?”刘卓青怨道。
孙水平只得解释说:“我、我发了一个信息给大姐姐,跟大姐姐说恐怕这几天不能见面。走得很急,很急,接到电话后,一个半小时我就赶到了机场,别说没带上换洗的衣服,连手提也没来得及回家拿上。”
“都办好了吗?”
“好了。”
刘卓青转过身子,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稍稍抬头怔怔望着这个男人。面对这个男人,她陡地觉得有些陌生。只是她一时说不清楚孙水平身上到底有了什么变化。当然,她还是发现了什么。她说:“你的脸色不好看。坐夜车回来的吧?我也一样,坐车没法睡。我适合当司机,但就是不会开车。也对,这才对了,一个很合乎生活逻辑、感情逻辑的事,往往还最终没办法逻辑生活、逻辑感情了。”
孙水平努力笑了一下:“大姐姐这句话挺有哲理的。”
“几天不见,也知道奉承一下大姐姐。”
“这个时候,我能看到大姐姐,我就认可你这句话是一句真理。其实,大姐姐的脸色也不好看。”
“他走了。”
“谁呢?”
“一个男人。”
孙水平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刘卓青,才装出糊涂地:“哪个男人?”
刘卓青完全是苍白无力地说:“这些年,大姐姐断断续续跟小弟你讲述了无数个故事,故事中一直只有三个女主人公,一个叫邓冬兰,一个是赵二妹,还有一个就是我刘卓青,你的大姐姐,这些故事中唯一的男主人公就是他。我说的就是这个男主人公,他走了。”
孙水平没答什么话。
“他去世了。三个女人,包括我,还有她,另一个她,一个都没去送他最后一程,还美其名曰别扰了他的灵魂。可我到现在也接受不了,到今天还是接受不了。别扰了他的灵魂,你说,这个理由能成立吗?”
“应该成立的。”
“为什么?”
“他不是走得很安详、平静吗?起码你们三个女人心中是这样的。只要你们这样想,他就是安详、平静、了无牵挂地走了。”
“小弟你的话很冷酷。是的,但也有它的道理。还笑话大姐姐说话有什么哲理不哲理。小弟你今天说话也深刻起来了。逝者了无牵挂,可生者能牵挂了无吗?大姐姐都不知道自己心中该想点什么。一部剧本,刚刚写完最后一段的一个新剧本,也被我用一盆火烧掉了。祭奠他一个最好的方式,就让他带走大姐姐写的这个剧本。他跟我说过,他是一个演戏的命。我呢,一个编戏的命。演戏的都走了,我也没必要再编什么戏。这个剧本,本来为他写的。《南来风》没演成,《还我风骚》也演不成,真是命啊。他都走了,还留下剧本有什么用呢?”
孙水平挺惆怅地:“何必要这样。”
刘卓青垂下眼睛:“连二妹姐也怨我,她骂了我。但我不怨自己就行了,我心里好受一些就行了,让他感应到我的思念就足够了。”
“你要是把这个剧本写好了,再公演出来,也许是对逝者一个最好的纪念。帷幕拉开,那些演员在台上背诵台词时,他不是也有机会带着一种慰藉的心情欣赏着这人间喜剧?”
“人间还有喜剧吗?连邓冬兰这个铁女人她都绝望了。之前,她刚刚让我刮目相看,她对一个女人的人生感触会那样别致,还那样深刻。但她终究还是女人,一个普通女人!做了二十几年官,她也没摆脱一个普通女人的本性。比我二妹姐还普通。是她,帮我一起烧掉剧本的。当然,她能帮我偿这个愿,我得谢谢她!”
“小弟还是说烧了剧本好可惜的。不烧掉它多好呀。看来现在也只能说一声也好,那个逝者会感受到你们的心境。自然,逝者也会作一种祈祷,为你们几个好女人祷告,把喜剧还给人间中的你们。这人世间别太多悲伤无奈。我也是突然意识到这点。否则,过得太没意思了。”
“把喜剧还给人间?”
“是的。”孙水平非常肯定地回答。刘卓青重新认认真真打量孙水平:“你就像他的一个化身。是呀,让我遇到你,这不就是人间最大的喜剧?没遇到你之前,那个剧本我写得很晦暗、苦涩。后来修改了几稿,竟然把它写成了一部喜剧,因为我遇上了你。只是最后还是一出悲剧。不过,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不会结束的。”
“为什么?”
“小弟想请大姐姐喝茶。我们喝茶去吧。”
孙水平开着自己的车子,很快跟刘卓青一起来到了一家茶楼。孙水平让服务员离开茶室,他自己动手要跟刘卓青泡茶。
刘卓青看看孙水平几个动作,便说:“你的招式不像茶道。”
“但这茶才是我泡的。”孙水平忧郁地。
刘卓青听了这句话,当即颇为感触地:“都说喝茶要有几分悟性。看来我不是一个真正的喝茶人。”
“大姐姐怎么这般感慨?”
“因为你打的偈语我差点没听懂。”
“什么偈语?妄语,纯粹这么一句。”孙水平再怎么笑,刘卓青也看得出他是装出来的,刚才他那句“但这茶才是我泡的”让她的心不由一沉。“茶是茶,但此茶非彼茶,看谁泡出来的。你小弟不亲手泡,那茶还算茶吗?喝茶,喝小弟泡的茶,才叫喝茶。否则,喝茶还不是跟喝水一样。那茶不就是一杯水?小弟,是不是你近期要出差,而且时间会较久呢?我发现你比以前更忧郁了。看见了大姐姐,你也并不开心。”
孙水平说:“我想过,出很长时间的一趟差。但看到大姐姐时,我才发现自己怎么也舍不得离开这座城市。”
“是吧。”
“哪怕这间小茶室,我也一样不想离开。但我真的又很害怕生活在这座城市里。”
“也包括这间茶室?”
“没有。现在倒是怕我等一下要走出这间茶室。”
“这间茶室不就置身在这座城市里吗?”
“也有道理。一个城市,不就是一间茶室?一间茶室,也就是一个城市吧。只是有时候这样,有时候又不这样。此时这个茶室好像与城市无关,这是另外一个世界。小弟已经明白了,大姐姐在哪个地方,哪个地方就是世外桃源,就是小弟的香格里拉。”
刘卓青怔怔地:“小弟,你怎么了,怎么也这样伤感呢?我不希望小弟这样子。大姐姐不好,不该把坏情绪传染到小弟你身上。好吧,大姐姐慢慢品尝小弟泡的茶。对了,我想再讲个故事给你听。”
孙水平端详了刘卓青片刻,似乎鼓起勇气说:“大姐姐,今天让我来讲吧。”
“你来讲?你不是喜欢听大姐姐讲故事吗?”刘卓青端起茶杯,没喝一口,又看看孙水平,又把茶杯放下。她困惑起来了。这个被自己当成“小弟”的男人怎么也要讲故事,他又会讲一个什么故事呢?在她心里,不由萌生出几分好奇。于是,她朝孙水平轻轻点了一下头。就这一下点头,却是许多期待。孙水平把茶杯再次端起给她,说:“大姐姐喝一口吧,看看小弟泡的茶到不到家?大姐姐讲故事我特别喜欢听。今天我不听大姐姐讲故事,我也要讲一个故事给大姐姐听。”
“哦,你想给我提供什么好素材?”
“也算是吧。”
“那大姐姐好好听你讲这个故事。”刘卓青先低头闻了闻杯中的茶香,然后优雅地抿了小半口,“挺香的,这茶。你讲吧,小弟。”
孙水平说:“这还是一个男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