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柔嘉就说阿凶没有管教,定是三奶奶经常说,才听了来,在老家里过活,非死人不可诸话。鸿渐也有些子怒气,只道是三奶奶背后咒柔嘉生女孩,好以后分家占便宜。柔嘉生来就是城里的小市民,不知乡下豪族分家的规矩,只听得吃惊,道:“我不道这档子事原是有这般利害在里头。”鸿渐道:“你当什么,老二媳妇自恃阿丑是长孙,不怕什么的,不然今天她哪得那么安然。”柔嘉笑道:“你这几天哪里开的窍,竟这样的利害,什么人情事故都通晓,以前看你挺老实本分,竟全都藏着,空把我给骗了。”鸿渐道:“我哪里有,只现在到这家里,倒使我添了许多本领,这都是留洋学不到的。”柔嘉只管笑,银铃似的笑声倒惊起一群鸟来。
到家里,柔嘉又想起拜访周经理的事,便问周经理是什么亲戚,鸿渐只说是个远亲。柔嘉偏要刨了根问个仔细,鸿渐推不得,只将原先订亲周小姐未婚而亡的事说了一遍。惹得柔嘉直笑,鸿渐怒道:“你叫我说,说了又来取笑。”柔嘉笑道:“我当是什么亲戚,非得去拜访,原是你丈人。”鸿渐道:“哪门子的丈人,我是不去看他的,想着周太太那嘴脸就来气。”柔嘉道:“这也对,自古以来,就没听过有丈母娘和女婿合得来的……原想不去的,现在也不能驳了你的面子。”鸿渐笑道:“瞧瞧你才多大呀,还自古以来,你知道几个古人就这般叼了?”柔嘉说:“我是没有你这留洋博士能耐……瞧瞧这什么人啊,刚说去看你丈母娘就乐成这样。”说得两人直笑。李妈看两人如此也自心里畅快。只不到3点,柔嘉扯着鸿渐去了周家,又吩咐李妈今天不回来吃了,鸿渐道:“你要去讨饭,干吗拉上我?”柔嘉便说去了不怕他们不给女婿饭吃。叫了洋车,一路奔向周公馆。
刚一进门佣人就喊:“方少爷来了。”周太太闻声到客堂,拉着鸿渐道:“瘦了,瘦了,这一年在外边吃苦了……这是新娶的太太吧,我早听说能干又贤惠,今儿算是见着了,只我可怜的女儿没什子福气。”周太太说着眼泪流了下来。柔嘉忙上前劝解,鸿渐听说新娶的太太,倒想还有旧的不成,只忍着气罢了。周太太看柔嘉上来劝解,对柔嘉越发喜欢,只道:“是我不自顾了,大好的日子竟说这样的话……鸿渐,你记得以前与你说,你若是娶了太太必要认我做干妈的,你只一口答应了,现在可算数?”柔嘉看着鸿渐的囧样,只道:“这有什么,鸿渐早与我说了,我想也是高攀,现在干妈又说,只我拜一拜就行。”说着就要拜礼。周太太听着柔嘉叫了干妈,不知是逢场作戏,只认作是柔嘉贤惠。又想自己果真有识人之明,乐此不疲,鸿渐看着只觉恶心。周太太倒越发热情,直拉着柔嘉看了故去的女儿的房间,柔嘉看着照片确有些姿色,又听说鸿渐曾住这屋里,倒真儿个拿糖做醋,吃起死人的醋来。又看周太如此偏爱女儿,不禁想起自己爹妈只偏爱儿子,顿时觉得委屈起来。心内一酸,几粒泪珠从颊上滚下来,周太太不知缘故,只当是可怜故去的女儿。不过确有几分这样的心思在内,受爱的偏生故去,多余的还要活着,这便是造化弄人,却又弄巧成拙生出拜干妈的事。
不一会儿,柔嘉与周太太已谈得如胶似漆,好得若蜜。周太太视柔嘉如己出,柔嘉视周太太更胜父母,全无了初来的逢场作戏,倒真真儿的知己党人。鸿渐看着不大明白,又知道女人向来好时若蜜,转眼又成仇敌的本性,也没多大在意,只感慨尔尔,也算有些遯翁的传教,若做足了底气倒像是个哲学家。周太太又把柔嘉扯到自己房里,把原要为女儿作嫁妆的几样东西送了柔嘉,有玉的手镯,金的戒指,银的钏子,比方老太太给的还要好几分。柔嘉喜得忘了所以,只鸿渐晓得周太太历来的底细。
不多时周经理下班回来,看鸿渐来访,方舒了一口气。原是这几日周太太因不见鸿渐来,闷得老病又犯了,只今日方好些,又深知心病还须心药医的道理,便知前几日的烦恼也将褪了。又看柔嘉与周太太谈得高兴,自是欢喜,也不去插话,只与鸿渐一阵寒喧。孝成到底还未褪稚气和顽性,和鸿渐搭了两句,便和柔嘉热闹起来。又留着吃晚饭,鸿渐故意托辞,终推不过周经理再三要求,勉强答应。吃过晚饭,临走时周太太又让周经理给鸿渐一笔去渝的旅费,周经理推脱不得,只说明日让账房支了送过去,故索了地址。
晚间柔嘉拿着方老太太给的首饰与周太太的首饰一比,说:“没成想你这丈母娘比你妈大方得多。”鸿渐恼道:“自然要好,不然怎么对得住你一个劲地干妈干妈地叫,叫得比亲妈还亲。”柔嘉瞪大了眼道:“我是看你的脸子。”鸿渐无语,只谈了去重庆的事。
争了半宿,得出结论:听遯翁的建议一起去渝,只因没通知薛经理,不知能否一同去。若不能,那鸿渐只能和柔嘉一起转到香港再到重庆。鸿渐一时没了头脚。柔嘉只道:“你明日拿了我们两个的照片同去,若行两个一起办妥,若不行则回来再作打算。”鸿渐不得不赞道:“还是女人心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