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时函日居,今日太子府。
颜色虽从故,气象万难如。
因太子府内一应按照宫中规制,商宛玉在侧门下马车,步入府内。这时因是深冬,纳兰宁函裹着大氅站在正堂前,一面是地龙散发的热气,一面是寒风刮过的冰寒。看见商宛玉过来,纳兰宁函大步走向她。
“太子。”
纳兰宁函道:“你还是叫我官人罢。”
“这如何使得。”商宛玉淡淡拂过他的话,纳兰宁函欲要问她这些日的去处,不免又堵在了心口。纳兰宁函脱下大氅裹起她,商宛玉只是任他摆布。
纳兰宁函送商宛玉到未明苑,想要进去坐,却见她神色十分疲倦。心想:是了,她刚回来,想是累了。且让她歇息会儿,再来问她。于是暂且回到正院。好不容易等了两个时辰,兴匆匆赶到未明苑,却听司泪道:“太子妃已经睡下。”
纳兰宁函愕然道:“这便睡了?不是小憩会儿?”
司泪道:“小憩后吃了盏茶,便梳洗睡下。太子也该早些歇息,已经丑时过了。”
“已经丑时了么?”
一旁的侍从道:“丑时一刻。”
“这么晚了。”纳兰宁函想了想,又觉不甘,“我进去看一眼,不打扰她便是。”
司泪还想阻拦,一个厉害些的侍从道:“这里是太子府,太子要去哪儿,哪轮到你们同不同意?”
纳兰宁函心中一想:是啊,我进我妻子的房间,怎么就不能了。于是举步进去,里面的侍女也听到这番话,因而也都不敢阻拦。
纳兰宁函撩开竹帘,接着便看见青纱帐里卧着的女子。她已经睡熟了,睫毛低垂,脸庞因卸了妆显得有些发黄。纳兰宁函觉得时间都静止了,仿佛还是她初初成为他的妻,挑开盖头时那一霎的模样。然而这幻觉马上便消失,他继而感觉到她的憔悴,仿佛时间在飞快地流逝,她也在一日日地凋零。
她老了。
他忽然有这样的感觉:那个清雅恬淡的女子,已经不复存在,所留下的一具躯体,孤零零、茕茕然,苍白地呈现在自己面前。那么自己还爱她吗?还爱这个消失了一年多,从没有在乎过自己的女子吗?
答案是肯定的。
因为她是他的妻。
想要如父亲爱恋母亲那般,永远守护着。平和而坚持,温柔而肯定……
他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商宛玉猛地一吸气,呼喊道:“孩……”
司泪顾不得许多,连忙闯进来帮商宛玉顺气。纳兰宁函有些懵了,问:“她说什么,你听清没?”
司泪道:“太子妃说的是‘函’。”
纳兰宁函有些不信,司泪道:“今夜太子妃已经叫过好多次了,想是这一年在外面,思念太子。”
纳兰宁函有些欢喜地看向商宛玉,却见她眼角慢慢滑出一滴泪。他怔怔地看着泪水留下,有些心酸地想:她一定是吃了许多苦。
商宛玉因气息不畅,其实已经醒了。只是她因听到纳兰宁函的声音,迟迟不敢睁眼,心中想:宁函啊宁函,你这般待我,真是让我无颜啊。可是我自己尚且这般,又有什么理由来同情你呢?你我的遭遇,都是命罢。
这时小丫鬟忽在门外喊道:“涪锦王妃身边的束鬟来了。”
纳兰宁函怕扰到商宛玉,便挑帘到外间去,“叫她进来。”
束鬟行礼道:“婢子不知太子在此,真是万死。”
纳兰宁函道:“无事,我只是来看看。”
束鬟道:“王妃着婢子来问太子妃,有没有见着璎珞。”
“璎珞?”纳兰宁函豁然道,“我倒是把她给忘了。自从宛玉离开,璎珞也不见了,我以为她是随着宛玉的。”
束鬟道:“王妃在大皇子的葬礼上看见璎珞,因隔着远不敢肯定,所以来问问。”
纳兰宁函道:“王妃看见,那便是了。只是璎珞怎么会和大哥有关系?”
“婢子也不知。”
“也罢。你就不要再为这些杂事劳烦宛玉,明日我去问问,兴许就找到了。”
纳兰宁修遇害前一直住在纳兰府,纳兰宁函退朝后便去纳兰府上,却见府内衰枝残雪、人丁凋零。一两个守门的小厮前来侍候,纳兰宁函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叫做璎珞的侍女?”
小厮道:“侍女没有。倒有一位小姐叫璎珞的。”
纳兰宁函道:“这便是了。你且唤她出来。”
却说璎珞本寂寥地在房中绣花,更兼这几日心神不宁,立时便听到外边的响动。她放下针线,推门出去。
“请太子安。”
“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璎珞道:“蒙大皇子不弃,收婢子在此处,故如太子所见。”
纳兰宁函也就明白过来:怪不得先前父皇姨娘提起大哥的婚事,后来忽然又没声响了,大概便是因为她罢。纳兰宁函道:“你既然是大哥的人,我也不便要求。只是宛玉回来了,总想要个贴心的人宽慰些。”
“郡主回来了?”璎珞一惊。
“昨日和涪商王一起回来的。你不知道吗?”
璎珞道:“婢子已经许久不闻外面的事了。既然如此,请太子恕婢子不告而别之过,留婢子继续服侍郡主罢。”
纳兰宁函道:“如此甚好。”
下人帮璎珞打点好行装,衣衫饰品竟比来时多了五六倍,璎珞欲要把首饰留下,丫鬟劝道:“这些虽说不值什么,也是大皇子亲自吩咐婢子们备下的。”璎珞想起乍然逝世的纳兰宁修,不免又红了眼眶。
却说纳兰宁修在世时,二人虽在一处,心思却不一。纳兰宁修只疑璎珞是把对魏明的倾慕转移到他身上,璎珞却疑纳兰宁修是为了防止纳兰林赦疑虑,才特意儿女情长,定要娶贫寒女子为妻。且璎珞见纳兰宁修不如先前般亲近自己,暗中垂泪:“什么真情、什么假意,身世卑贱才真真铁案如山。我这辈子也就如此了。”
其实真正想来,璎珞极重尊卑,爱慕魏明许多年都没有告诉任何人,若不是真心相许,怎会追随身份尊贵的纳兰宁修;反之,纳兰宁修虽有安抚纳兰林赦的意思,也不至于找一个侍女充数。纳兰宁修既死,璎珞对他的爱反而更加鲜明起来,常常凝眸暗思,悲伤难抑。
马车行到太子府,璎珞不待纳兰宁函下车,径自先行。只听一声通传,商宛玉得了讯也从屋里迎出。二人相拥痛哭。
商宛玉道:“我真后悔把你许给他啊。”
璎珞道:“这是天命,人又能奈何?只是郡主你的命也太苦了啊。”
商宛玉道:“从前我也觉得生不如死,可是看见你,忽然觉得不管能不能相见,只要他还活着就够了。”
璎珞不免又抹帕子擦泪。二人进屋,璎珞讲起纳兰宁修,又伤心道:“明明他被亲人伤害,那么伤心,我还与他置气。我真是……”
商宛玉见她三句不离纳兰宁修,心中愈发忧愁,总觉得是自己的罪过害得她惨淡结局。二人泪眼相对,一时无语,过一会儿,便听竹帘响动,纳兰宁函走了进来。
纳兰宁函对璎珞道:“我把正堂里的司义调给你用。”
璎珞道:“婢子是服侍郡主的,怎敢劳府里的侍女?”
商宛玉劝道:“正该如此。你精力也不如从前,就不要推辞了。”璎珞只有应下。
纳兰宁函又说了些细微的事情,商宛玉渐觉过意不去,道:“这些事,管家去办就行了。”
纳兰宁函道:“我反正不是很忙,帮你安排一下,心里安定一些。”
商宛玉问:“父皇交给你国事了吗?”
纳兰宁函道:“只办一些基本的事。”
商宛玉道:“从前大皇子能够分担些,现在他不在了,你要主动多做些。”
纳兰宁函走后,璎珞道:“我发现你每每想要帮助他,都会说一些无情的话。”
商宛玉奇道:“我怎么无情了?”
璎珞道:“他分明想要亲近你,你却要用杂事把他撵开去。”
“实话说罢,对于大皇子的死,我是有疑心的。” 商宛玉道,“传闻说‘太子因害怕大皇子修篡位而杀了大皇子’,但这绝不可能。第一,太子生性温良,不会做违背道德的事;第二,太子从小保护过好,不知道高位会带来祸患;第三,太子即使要杀害大皇子,也不会在自己府里动手。父皇大概也想到了这点,所以他怀疑是父皇做的。但是这些****一直和父皇在一起,他是绝没有这个心的。刺杀皇子,其一,太危险;其二,不值得。我想父皇应该也想通了,所以只是把父皇召回云陵,而没有严加看管。所以这样一算,有能力且有动机的人只有一个。”
璎珞一惊:“是三皇子?浮云天下事,逍遥我独行的三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