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君子耶,我言君未言。幻期何短耶,君恋我不知。
商宛玉抬起双目,隔着镂花窗户,看见榭外景致。洞越山水,俨然如画;湖边长歌,依依未歇。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笔里慢慢诉说着梦境中语。
万千思念,万千思慕,都溶化在心里血里,好似这思念是从有生命伊始,缠缠绵绵流至如今。她慢慢地写着:未明,未明,未明……
涪商王走入屋内,却见商宛玉浑然未觉,趴在案上随笔勾画。一同前来的于大夫道:“哀莫大于心死。如此看来,王爷还是不要强求了。”
是我强求了吗?涪商王正要发怒,却见商宛玉痴痴怔怔地,似乎什么都不理会了。于大夫道:“郡主要什么,暂且许她,若因为这个孩子害了郡主性命,那就得不偿失了。”
“罢了。”涪商王长叹一声,“宛玉,如你所愿罢。”
因商宛玉不用再应付涪商王的责难,身子便渐渐好起来。她又强自进食,将养身子,所以除了眉宇间的愁态,倒无大的不妥。到了脂华七年的八月,商宛玉生下一小公子。涪商王虽然不愿要这个外孙,但听下人来报,仍不免有些激动。涪商王心想:我常常感叹子嗣太少,不能有众多儿孙承欢膝下。这孩子毕竟与我是血缘之亲,只要瞒着外人,养在王府未必不是因祸得福。
那随着诺情的仆妇自愿作嬷嬷抚养小公子,接生婆将小公子交给仆妇,便听小公子发出一声洪亮的哭泣。接生婆道:“这必是个有精气神的孩子。”
众人正在高兴,却见小公子一阵抽搐,接着便没了声响。接生婆忙从仆妇手中夺过婴孩,左拍右打,想要让他出声。婴孩冷冰冰地躺在接生婆臂弯里,已经没了呼吸。
商宛玉生下小公子便昏了过去,第二日一早醒来,侍女来喂参汤,商宛玉撑起身子,道:“把孩子抱来。”
侍女嗫嚅不答,商宛玉强自催问,才知小公子已然死去。侍女害怕她迁怒,哭诉道:“那仆妇平日里尽心尽力,奴婢们都没想到她别有用心。她在针上涂毒,藏在手心,小公子被针锥后当场就咽气了。王爷大怒,不料没等用刑,仆妇便自杀了。奴婢们都很痛心啊。”
商宛玉怔了半晌,继而昏厥,夜里醒来,悲痛欲死,直呼:“苍天何薄!苍天何薄!”
苍天何薄,苍天何薄。可又能如何?好不容易有了这孩子,竟然因自己放松警惕生生被毒死,她实在无法原谅自己。
她每日或昏睡或流泪,旁的事情都不管不顾。待心中明白些,她不免又想:那仆妇是与诺情一处的,谁知那诺情会不会做出别的事情?魏明尚不知是生是死,谁知他……唉,我一生自问从未有意伤人,竟然遭此大难,真是天道不公。于是哭了一晚,又哽咽了一日,方才被侍女们劝住。
再说纳兰宁函因许久不见商宛玉,心中既是焦虑,又是埋怨,几番到涪商王王府,只见到涪锦王妃,别说旁人,连涪商王也避而不见。这时候恰逢纳兰宁关回京,二人相见,纳兰宁函道:“你人脉广,我托你打听一个人。”
“谁?”
“商宛玉。”
纳兰宁关愕然道:“她不是在你家吗?”
纳兰宁函道:“不瞒你说,她失踪快一年了。”
纳兰宁关想了想,道:“涪商王那只老狐狸,谁知他有什么打算?你且不急,等大事办完,再细细查找,谅她也飞不到哪里去。”
“什么大事?”
“都什么时候了,还神魂不舍!”纳兰宁关责备道,“你在父亲身边,难道还不知道该做什么?”
脂华七年十二月,朱明帝猝死,年仅一岁半,成为最早驾崩的皇帝。脂华八年正月初五,纳兰林赦黄袍加身,世称北辰帝。
纳兰宁关见纳兰宁函面无惊讶之色,不觉问:“你早知道?”
“如何不知?”纳兰宁函反问道。
纳兰宁关回府后对亲信道:“二哥向来淡泊外物,原来只道他糊涂,却没想到他才是真正一文不费、坐收渔利的人。”
白绫换作红绸,麻衣换作红妆。盛称的皇后人选徽姬却只封作德妃,一向无所用心的明姬却得以封为淑妃。徽姬心中悲叹:原来纳兰林赦为了打压修,竟让自己与明姬同一品级,真是一点情义也不顾啊。
纳兰宁函毫无悬念地被封为太子,典礼过后,他却匆匆来到夕照殿,殿门紧闭,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名宫女,问:“挽太妃呢?”
宫女道:“挽太妃搬到了斋宫,闭门谢客。”
纳兰宁函按着指引来到西边的偏殿,绕着转了圈,只见外面只有一个宫女在扫洒。他乘宫女不注意,从侧门进去,顺着回廊,来到中间的居室。
“太妃?”他试着喊道。
隔着房门传来淡淡的声响:“此处为斋宫,你是什么人?”
纳兰宁函上前两步,对着门道:“我是纳兰宁函,你还记得吗?”
“原来是太子殿下。我与纳兰氏已无情分可言,你且回去罢。”
纳兰宁函见不到挽太妃,只得怏怏出宫。心里却愈发担忧她因为儿子的身亡而悲伤难抑,于是替父亲对她怀了分愧疚。
纳兰林赦听宫女来报纳兰宁函去过斋宫,而挽太妃闭门不出的事,冷嘲道:“她倒脾气大。”第二日,纳兰林赦亲来见挽太妃。挽太妃先是不见,纳兰林赦便命宫女开门,宫女不敢不从。纳兰林赦身穿龙袍,挽太妃却已换上尼姑的服饰。挽太妃虽听见门响,却不回头,跪在蒲团上道:“朱明帝虽不是我的孩子,情分却是有的,你这般置我于不顾,还要让我感恩戴德吗?”
纳兰林赦径自坐在椅上:“太妃莫要乱说话,朱明帝是病死的,与我何干?”
挽太妃心中悲愤,“这里没有外人,明人不说暗话。我且问你。若是当初我生的不是女儿而是儿子,你是否也会毫不犹豫地害死他?”
纳兰林赦:“我不做假设,你也没资格选择。”
挽太妃冷声道:“我的女儿呢?”
“你女儿已经入了纳兰家,叫作纳兰曦娥。曦是日,娥是女,意为天子之女。”
“纳兰曦娥不是沈紫容的孩子么?”
纳兰林赦道:“我本想将曦娥寄在商宛玉名下,沈红棉却向我推荐了沈紫容,我便答应了。不然,宁函怎么会看得起沈家的女儿?”
挽太妃冷笑道:“你还不是看上了沈家的内眷?”
原来这挽太妃本姓也为沈,自母亲死后就被纳兰林赦养在别院,等到时机成熟,才被送入宫中。纳兰林赦见挽太妃提起当年他强迫挽太妃母亲的事,冷哼几声,没了言辞。
“不好了。”却有宦官闯进来,“大皇子死了。”
“什么?”纳兰林赦一懵,“谁死了?”
“大皇子。”
“大皇子——宁修?是宁修吗?”
“是。”
纳兰林赦虽听得明白,心里却不敢相信:当年我几乎把他流放,他却活得好好的,怎么刚刚成为大皇子就死了呢?他怎么会死了呢?他正疑惑着,听见外面一阵悲泣声。
“谁?”
宦官道:“是德妃娘娘的宫女。”
“让她进来。”
这宫女正是一直陪伴着徽姬的燕姝,一进门,便仆倒在地。“皇上,娘娘不行了。”
“什么?”
盛世之下,必有哀歌。
徽姬自成为德妃后,便住到了晚歌殿,这原是挽妃的宫殿,富丽堂皇,非别处可比。穿过几重垂帘,复转过几回屏风,重重掩映,方至一间以夜明珠为烛的屋子。
宫女跪在床前侍药。
“德妃?”纳兰林赦忽觉有些恐惧。
“皇上。”徽姬挥退宫女,让纳兰林赦坐到身前。“宁修让太子杀了,是真的吗?”
纳兰林赦道:“不可能。宁函一向尊敬宁修,怎么会杀他?”
“知人知面不知心,只怕,你看错了你这个爱子罢。”
纳兰林赦道:“虽然宁修死在太子府,但是下人的话传上来,疑点甚多。你且想想:若是宁函真的有心伤害宁修,何不找一个隐晦些的法子?”
徽姬道:“不然,还有谁敢杀害宁修?”
“宁修这几年锋芒太盛,招来怨恨,总是有的。”
“罢了。”徽姬叹道,“宁函总是没有过错的。”
“你这……”
徽姬道:“我也不争了。只是问你一句,宁修死了,你到底有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心。”
纳兰林赦一怔,好一会儿才道:“他是我儿子,我自然愿意他好好活着。”
徽姬沉默了会儿,道:“那么在你眼里,我是怎样的人?”
纳兰林赦斟酌着道:“除了云思邈,你是我所见过的最美好的女子。”
“美好?”徽姬嘲弄地一笑,“你真是一个可怜人。”
纳兰林赦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