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
车厢里又传来一声惊呼,丹妮拉方要收回的水囊又拿了出来,“你这是遇到强盗了吗?真是让人不省心!”
安然不禁再次顺着她的目光低下头,一眼便看到了膝盖上混着血色的污泥,想起树林里的遭遇,不由讪讪道:“之前不小心摔了一跤。”正说着,他余光一闪,注意到一双沾满污泥的脚丫,也不知怎得心下一跳,慌忙蜷起来,缩进了阴暗处,就像是两只受惊的肮脏野兔。
丹妮拉躬下的身子微微一滞,转瞬又恢复如常,像是清洗手臂一样,帮安然又清洗掉了膝盖上的污泥。
“好啦!”
丹妮拉收起水囊和手帕,看了眼沉默的安然,忽然打了个哈欠,道:“到森诺还得好一会儿,老婆子精神不好,先歇着了,安然你要是累了,就也睡会儿。”
安然慌忙应了一声,然后看到丹妮拉歪向角落里的小孙女,不再搭理自己,竟暗暗松了口气,旋即又猛得一怔,“人家可是帮了你!”他骂了自己一句。
又看了眼那抱成一团的祖孙俩,安然默不作声地挪了挪位置,眼见不会打扰到她们的休息,这才长舒一口气,紧绷的心弦也像是得到喘息似的,随着靠向车壁的身子,缓缓下沉……
骨碌碌、骨碌碌的轮子声,嗒嗒、嗒嗒的马蹄声,老巴顿偶尔的吆喝与啪啪的摔鞭声,凯莉和米洛的低语声,它们混在一起,传进耳朵里,流过心田间,仿佛什么都听清了,又仿佛什么都没听清,嘈杂……却又莫名得宁静。
就这样摇摇晃晃地过了很久,安然望着车棚外,忽然张开嘴巴,开开合合,开开合合地似是说了什么,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侧头聊天的凯莉正巧看到这一幕,好奇之下,便学着口型暗自轻读,到头来却发现词不成词,句不成句,就好像她眼里那个黑头发黑眼睛的青年一样,浑身上下都透着古怪。
可即便是上天在此刻赋予了凯莉一种名为汉语的能力,让她读懂了青年的话,想必也依然改变不了她的想法。
因为安然只不过是说了一句——这儿的天……真他妈蓝!
……
……
不知道第几次看到云朵的变化,车厢忽然一震,老巴顿一声吆喝传来:“到森诺了!”待话音落下,安然才慢慢从天空收回目光,表情显得毫不意外。因为早在十几分钟前,耳边开始传来微弱的喧闹声时,他就在猜测目的地是不是快到了。
趁着别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安然撑着木板率先跳下了马车,脚丫落地的一瞬,冰凉、麻木加上些微的疼痛令他咬了咬牙,然后佯作无事地绕过马车,往前方望去……
走出树林后,看到那样落后的村庄,看到那样简陋的车站,他以为对所谓“城里”已经有了足够的猜测,可事实证明……他错了。
一望无际的森林中,一座城市犹如神迹般矗立眼前,没有巍峨的城墙,没有高耸的瞭望塔,没有拿着长矛、身穿盔甲的守卫,只有无数建筑所组成的海洋。它们扑洒在起伏不定的山脉上,连接着青色砖石铺成的道路,仿佛镶嵌于大自然中的一粒粒宝石,亮着温柔的光。
如果说摩天大楼是充满金属光泽的冷色调,酷到了极致,那么眼前的一切就是饱含自然风情的暖色调,酥进了骨子。
恍惚中,耳旁似响起了以前听过的风笛声,伴着凉风、叶沙,心也飞翔,魂也悠扬。
“还以为是个充满泥泞的小城镇……”安然不禁呢喃。
“那就是森诺,意指神的旨意,所以才会直入云霄,高不可攀,听说城主一家也只能住在森诺下层,中层以上是王室才能踏入的领域。”丹妮拉牵着她的小孙女慢慢走过来,她似乎猜到了安然是初来森诺,见他目露惊叹,便指着远处那座高耸入云的塔介绍道,却全然不知安然是在震惊这里的一切。
“森诺不是一座城?”安然当然也注意到了那座天青色的高塔,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根连接天与地的藤梯,蔚为壮观。
“是不是的都无所谓了,对老婆子而言,那也就是个能养家糊口的地儿。”丹妮拉嘎嘎笑起来,似是在笑安然,又似是在笑别的什么。
安然则从笑声中惊醒过来,思及现状,那满腔的惊叹霎时间荡然无存。他抬起头,望一眼四周,见有一条土路蜿蜿蜒蜒,正是朝那海一样的建筑群而去,便问道:“那就是往城里去的路?”
丹妮拉点点头,道:“马车不好走,所以剩下只能步行。”说着忽然从斗篷里伸出手来,递给安然一包东西,“乔治那两个婆娘的手艺还算不错,先穿上吧。”
安然怔怔接过,揭开褐色的手帕,一双鞋子正静静躺在那里。
他霍然抬头,不知所措地看向丹妮拉,却又觉掌心一沉,那个喑哑难听的嗓音已再次传来:“这是水,洗干净了再穿。”话音落下,她牵起小孙女的手,没给安然任何开口的机会,转过身慢慢去了。
安然怔怔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冷不丁地一扯嘴角,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下刻猛将手中的水囊打开,哗啦啦地浇在脚上,也不顾泥水混着血水那惨不忍睹的模样,冷着脸、咬着牙,发泄一般地用手帕狠狠将双脚搓了一遍,然后一股脑塞进那双崭新的鞋子里。
鞋子不知道是用什么动物的皮缝制而成,比他平日里跑步的那双阿迪达斯肯定要差,甚至不如他休闲时穿的夹脚拖鞋,踩在泥地上,即便双脚早已变得冰冷而麻木,也能感觉到石子与木枝的棱角感。
他咧开嘴,无声一笑,有那么一瞬,似是恨不得一巴掌抽死还能有这样想法的自己。
穿上新鞋,沿着蜿蜒小路一路前行,大概是祖孙俩体力不济,安然很快就追上了丹妮拉和她的小孙女。没理由上前打招呼,因为除了感谢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更没理由装作无视地冲过去,所以只好吊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远远跟着。
如此约莫走了半个小时,脚下的烂泥路忽然变成了一条青石路,起初上面还印着无数的烂泥印子,显得肮脏不堪,越往后则颜色越淡,直至烂泥完全消失,只余下青色的砖石。
安然缓缓抬头,望向第一个近在身前的建筑,那是一幢由青灰色砖石垒砌而成的两层小楼,结构、外形,还有那露出一小节的烟囱,都让他想起在英国留学时所住的house,只不过这里的小楼更加精致,更加优美,就连墙壁上随便挑出的一个花纹,也仿佛是花费无数心血精雕而成的。
不过他并没能欣赏太久,很快就从那幢小楼上收回了目光,并且皱起了眉,加速往前方步去——他看到丹妮拉和她的小孙女被人拦了下来。
“瞧,这就是我的孙子,安然!”
孰料刚刚赶至跟前,便听见丹妮拉操着喑哑的嗓子蹦出这么一句,安然一愣,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感觉事情好像和他想得有些出入。
“捡了个孙女还不算,现在又捡了个孙子?你还是那个抠门的丹妮拉吗?要不也把我捡回去得了,老汉可比他们可好养活!”说话的是个老男人,眉塌眼歪的,顶着一头脏不拉几的绿头发,事实证明,老外也有天生的猥琐相。
“哪来的废话,这是九个铜币,拿好了!”丹妮拉恶狠狠地往那老汉手上一拍,传来哗楞楞的轻响。
安然扭过头,头一遭看到了这里的货币,没什么意料之外的新意,圆形、两面印花,一面是枝繁叶茂的世界树,一面是扶摇直上的常青藤,刻画得倒是栩栩如生,否则不会粗略一扫,便知道那是什么,也算是唯一让他眼前一亮的地方。
老汉掂了掂,九枚铜币在掌心轻轻跃动,下刻蓦然一收,塞进了腰间的口袋,乐呵呵地让开道路,不再搭理三人。
安然默不作声地跟在丹妮拉身后,等走出几十米,远离那老汉后,才终于开口:“刚刚是……”
“进城的一些手续。”丹妮拉提了一句,却未多言。
可这对于一个幼时张口叱咤风云,闭口尖沙咀大哥说了算的人来说,即便是丹妮拉提都不提,安然也早猜出来个十之八九,无非那三个字——保护费。所以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抿了抿唇,将那本就没有多少的血色挤了个干净。
“我们会在太阳落山的时候离开。”丹妮拉忽然说了一句。
安然愕然抬首,原来不知何时青石路已在前方一分为三,丹妮拉牵着小孙女转入其中一条,像是那声音不是出自她口一般,静静前行,蹒跚远去。
……
……
五分钟后。
噗呲~
水柱自下而上,力竭的瞬间四散飞舞,如纱洒下。
安然愣愣的站在那里,目光微微恍惚,似是又回到了小区里的池塘前,望游鱼,观喷泉。但当有身影一闪而过,隔断了视线,他又忽如触电一般,浑身一个激灵,恍惚的目光也霎时清明,宛如铮鸣的琴弦,挽起一缕震荡的波纹,然后愈演愈烈。
他抬起头,视野缓缓拉远,再看不清那喷洒而出的细小水珠,却看清了水柱周围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身影。
银色的发像是风的絮,轻且柔,拂耳而过,露出两点尖,如月勾、如莲瓣,精致若瓷偶的面孔,蓝色似汪洋的眼眸,他们美丽,他们优雅,他们应该只存在于传说,他们……被称之为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