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六岁的时候,我们全家到柏林和罗斯托克做了一次长途旅行,回家的途中,顺路去施滕达尔拜访了卡尔的舅舅,赛德牧师。他最小的儿子叫海因里希,比卡尔大两岁,是一个活泼机灵的小男孩。海因里希的继母和姨妈都很关心和疼爱他,她们教会了海因里希很多法语,他在听、说、读、写、译几方面都做得相当不错。这让我喜出望外,我非常喜欢这个孩子,并热切地表达了对他的继母和姨妈的崇高敬意。
妻子路易丝也由衷地为她的外甥感到高兴,但同时,她开始责怪我,因为“卡尔现在还什么都不会”。我笑了笑,在场的亲朋好友都说卡尔知道的东西已经不少了,我也向她保证,事实的确如此。当然,他不可能知道我没有教他的东西。
“那你为什么不教他?”她反问道,“你知道的,卡尔到现在仍然是一张白纸,这实际上是我们的耻辱。”我不得不提醒她,时机尚未成熟。她反驳说:“他现在不懂外语是没什么,但考虑到我们的身体状况,谁也说不好自己能活多长时间,当然,我不是咒你,我们不能陪伴他一辈子,而教他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呢?”
我笑了,依旧坚持自己的初衷。但是,当我们离开施滕达尔,途中我再次满心欢喜地谈起海因里希时,妻子又开始敦促我。最后,我生气了,对她说:“亲爱的,请不要让我们的旅途扫兴。我答应你,一回到家,我就教卡尔学一门外语。但我要声明一点,我每天对卡尔的指导时间不会超过15分钟。我教他只是想让你知道,只要一教,他就能学会。”
“到家后你不会忘记这件事吧?”
“我承诺的事情什么时候食言过?”
事情总算平息下来,我们都不说话了。我开始想海因里希,想卡尔,并思考要用什么方式来教卡尔。
在接下来的旅途中,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我觉得可以先从低地德语(德国北部方言)教起。对于这种语言,卡尔已经通过我和妻子,以及在德国北部地区的频繁旅行中,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然后,我再依次教他荷兰语、英语、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拉丁语,最后是希腊语。
低地德语与德语、荷兰语、英语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但我不担心卡尔会将它们弄混,因为低地德语有着自己独有的特点,只要下点工夫,还是能很容易地将它与德语区分开的。学习其他语言,比如英语和荷兰语时,我会要求卡尔将英语和荷兰语翻成标准的德语,而不是将德语翻译成这些语言。这样做对于一个受过适当指导的孩子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这一点我不用担心,同时,这样学外语也比较容易。
至于学习希腊语,我是这么想的,理论上讲,希腊语包含的内容很多,但在彻底掌握了德语知识后再学习它,立刻就会变得很容易。因为这两种语言都有冠词、名词所有格,动词词形变化、句式构成和合成词等也有相似之处。但问题是,现在谁还用希腊语进行交流和写作呢?古希腊现在在哪儿呢?我们有适合儿童的希腊语环境吗?我该用什么方式激起孩子学习希腊语的兴趣,或者让他明白希腊语是有用的呢?而且,最后一点,虽然我能轻松愉悦地阅读希腊语作品,但相比之下,我的法语和意大利语要好得多。
以上我提到的这些因素在语言教学中是非常重要的,虽然这种重要性并不被大多数人认可。
最后,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先教卡尔学习法语。以下就是我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
我认为,教孩子学习外语,首先应该选择一种他曾经或多或少有所了解的,哪怕只是间接听别人说过的。对于卡尔来说,法语就是这样一种语言。我能够用法语交流和阅读法语作品。我还经常带着卡尔参加一些需要用法语交流的聚会。卡尔非常尊敬和喜爱那些用法语和我交谈的朋友们,因为他觉得那些人都学识渊博。但让他感到痛苦的是,他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发笑。我和我的朋友经常私下用法语交谈。卡尔有时候也能察觉到我们是在谈论他。如果过后他询问我们都说了什么,我会故意激起他对法语的好奇心,然后又补充道:“当你懂了法语就都能听懂了!它将会为你带来很多乐趣,并让你赢得他人的尊重。”
没错,正如人们所知道的那样,如果一个孩子能熟练掌握拉丁语,那么,再来学习它的派生语言,像意大利语、法语等,就很轻松了。但是,有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不容忽视,那就是,对于一个德国孩子,特别是一个在精神方面已经经过适当训练的孩子,让他在学习其他外语之前就先学拉丁语会显得很愚蠢、很可恶。除非,他什么也不想,像一个空瓶子一样,只被动接受灌输给他的一切。
曾有人说,如果你了解一位母亲,便可以很容易地了解她的女儿;而我说,如果一个人非常了解某个人的女儿,他就会渐渐地与女孩的母亲越来越熟识。同样地,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他更容易先跟一个家庭中的孩子玩在一起,然后才会认识和熟悉那个孩子的母亲。学习语言也是同样的道理,先学习派生语言会比源语言更加容易一些。
对于某些认为要先掌握拉丁语,再学习意大利语、法语的人,我要进一步做出阐释:假如我站在一座高楼的顶层,想要到达第三层、第二层、第一层,甚至底层都不是很困难。但问题是,我应该怎样到达顶层呢?毫无疑问,比较明智的选择是,先走进底层,然后再一层层往上走,不知不觉中便能平安顺利地到达顶层。采用这种方法遇到的困难,跟从外面直接到达顶层遇到的困难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此外,由于这种方法是遵循自然法则的,所以危险系数比较小,而且,在时间花费方面,它也比传统方法更值得推崇。
当我跟一个聪明的孩子说“pater(拉丁语,英国学生用的俚语)”时,他会立刻回答说:“它的意思是‘父亲’。但这里怎么没用定冠词呢?”①如果我说:“这个词本身就含有定冠词了。”他会发笑,并反驳道:“那是不可能的。”或者甚至会说:“这太荒诞了。”假设他已经了解了德语变格②,当他听到“父亲的”被翻译成“patris”时,他会不安地瞪大眼睛看着我,因为这对他来说太难以理解了,为什么所属格在另外一种语言中只是词尾变化。而法语就不一样了。如果我对学生说,“父亲”用法语说就是“lepère”,他会很乐于接受,因此,当他听到“父亲的”就是“dupère”时也同样如此。
下面再说说动词。如果我说“difico”(拉丁语)的意思是“我建造”,他肯定会疑惑地立刻问:“哪里有‘我’呢?”但法语“jebatis”是指“我建造”,他就没有什么疑问。类似的词还有“dificas”(拉丁语),意思为“你建造”,就没有法语的“tubarfs”与德语对应得那么好。通常情况下,拉丁语的复数规则对孩子来说就更难以理解了。
当然,我所说的这种情况只会发生在一个聪明的、经过了悉心教育的孩子身上。而那些不是很聪明,又没有经过严格训练,或者没有受到适当教育的孩子,学习起来会更加困难。他只能一味地接收信息,特别是那些书本上的死知识,例如那些无法置疑的语法。尽管他根本不能理解什么是“单数、复数、主格”等,但他还是不得不死记硬背着。其实,在别人第一次问他是否理解那些死板的单词时,他就对那些东西发怵了,越发地不想去深入探究。所以,在此后的人生中,他还将会遇到许多理解上比较困难的东西,而他也只会用这种早期形成的粗浅的方式对其做出判断,并将自己的错误观点强加给别人,因为他觉得这是自己学过的东西。
拿过去时态来说,例如“我已经建成”用拉丁语说就是“Ihave built,dificavi”。孩子一定会觉得相当别扭,理解不了。而用法语“je,I;have,ai;built,bati.”来说就自然多了。每个词代表一个意思,与德语一一对应,“je”代表“我”,“ai”代表“已经”,“bati”是“建造”的过去式。同理,“你已经建成”也是如此。
还有更令人费解的,那就是虚拟语气。在传统教育方式下,一个理解力相当强的孩子,经过长时间的刻苦学习都不能研究透彻。而令我自己都十分惊讶的是,我的教学方法却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让孩子彻底领悟它的用法。在这里,我想补充一下,在过去的20年里,有很多聪明的年轻人已经掌握了我的方法,然后秉承着我的这种思路来指导他们的孩子。
在教孩子学习虚拟语气的时候,我会先找出与德语最接近的法语单词,再对应工整地将它们翻译成德语。这是很容易做到的,孩子也能很快就记住它们,等他们再次遇到这些词的时候也就能很快回想起来,并能够正确地翻译出来。如果遇到某些不规则的表达,不适用于普通情况,我就会给卡尔指出来,并做出解释。例如“pourmedire”,我会告诉他:“这句话是没有问题的,在这里,“dire”不是完整的实意动词‘告诉’,而是作为补足语的动词不定式‘去告诉’。”此后,再遇到类似的情况,他就不会觉得摸不着头脑了,因为他已经发现了其中的奥秘,并消除了之前的困惑。
再例如,下面这个句子:“J"ai entendu, qu"on m"a appellé。 Est il vrai?”我是这样给卡尔讲解的:我将“j"ai”拆分成“je”和“ai”,并开玩笑似的告诉他法国人觉得“j"ai”比“jeai,”听起来更悦耳。我这样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一段时间后,卡尔按照我的思路开始有了自己的法语语感,并将其作为法语语法的一部分来进行学习。再遇到类似的情况,他自己都会拆分了。不用说,这句话已经难不住他了,他会自己将其中的“qu"on”“m"a”进行拆分,然后找到与之对应的词语,并将整句话中的每个词语都翻译出来。
我的这种方法肯定会遭到很多人的反对,他们会认为这样做是不科学的,会让孩子的德语表达能力越来越差。但我可以向广大读者保证,经过我长期的实践,大家所担心的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也许,在某种程度上,用这种方法来学习和翻译拉丁语会有些问题,因为拉丁语与德语的句法结构有很大的差别。而法语就好多了,它的结构与德语相差甚微。另外,如果一个孩子已经习惯了说一口流利而纯正的德语,那么,在学习法语的时候,他肯定会先按照上述方法进行翻译,然后再根据德语规则进行修正。不管怎样,再让我们做一个假设,假设他并没有像我所说的那样去做,那么,即使按照常规的思路,我仍然希望他弄明白每一个单词的意思,然后用漂亮的德语准确无误地逐字逐句翻译出来。
有人问我:“但你是怎样让卡尔学会自己分析句子和词语的呢?”答案就是,我会先让卡尔掌握一些语法常识,以及德语的术语、派生词、变格、变位和不同单词间的替换等,并锻炼他的推理能力。
然后,这种从外语翻译过来的德文表述就非常准确了,就像德国作家的作品一样,读起来通顺流畅。最重要的一点是,卡尔在这个过程中能够了解整篇文章所要表达的确切含义。因此,在翻译过程中,如果有一个单词或短语拿不准,他就会反复思考,实在不行就向我或者其他人请教。如果他没有那样做,我们就会敦促他,直到他弄明白为止。总之,他的求知欲越来越强,渴望将一切事物都弄个明白。用上述方法指导孩子,永远不会让他处于似懂非懂的混沌状态,而是对一切事物都看得那么清晰、透彻,这对一个成长中的孩子来说,无疑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卡尔非常感激我为他做的一切。每当遇到不懂的内容,我会为他查阅语法书,并读给他听,或者告诉他以后也许还会在什么地方遇到类似的词语。
每当卡尔进行翻译的时候,词典和语法书从不离他左右。出于同样的原因,我推荐作为初学者的孩子们随身携带一本小词典,因为大词典查阅起来有些麻烦,而且里面的解释太复杂,容易让人产生困惑。一些孩子还会随身携带一个小本子,用来记录一些语法知识,但我觉得这么做没什么必要,因为一个孩子应该从小就养成良好的习惯,学会查阅语法书。在这个阶段,养成良好的习惯是相当重要的。能够轻松地从语法书中查阅到自己所需要的内容,并直接运用,要比摘抄有价值多了。
除非能弄明白每一个句子所表达的明确含义,并且润色成流畅的德语,否则卡尔不会正式着手进行翻译。所以,他经常深入探究一些复杂的词语是如何变化而来的,那些词是单数还是复数,是名词还是形容词,是阳性词还是阴性词,等等。
另外,卡尔有很强的分析能力。他对句子进行分析时有以下几个特点。第一,他这样做完全是出于自己的主观意愿,而这一点,在整个教学过程中是非常重要的。第二,他的分析都有特定的目的,就是为了从整体把握上下文的意思。他从来不满足于了解个大概。起初,在遇到问题时他需要在我的帮助下才能解决,后来,他就自己想方设法去寻求答案,直到所有的疑虑都消除为止。同时,他会专注于与特定词语有密切关联的一切,并且,他习惯于把所有问题都理出头绪,使其明朗化。他绝对不会漫无目的地去查阅词典或语法书,只有发现了其中的关联,他才会在词典或语法书中寻求答案,他的记忆力和推理能力也由此得到了锻炼。第三,他的分析切合实际,而且,他明确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显然,这样研究句子中的词语要比常规的分析方法有用得多。
我常常对卡尔说:“如果你想知道一个单词的准确含义,就要借助身边的词典和语法书,它们是你的得力助手。”就这样,在我的引导下,他对自己研究的内容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这也完全出乎他自己的预料。
但是,以上这些绝不是我刻意选择先教卡尔学习法语而非拉丁语的全部原因,我之所以这么做,还有一些更重要的原因。
学习法语时,我们接触到的是当今的现实世界,而不是一个已经逝去了几千年、让孩子摸不着看不见的遥远世界。孩子们能从法语书中了解到我们身边的一切事物,比如我们国家的风俗习惯、地理气候、建筑设计、房屋格局、餐饮器具,以及我们的社会、文化、礼仪、服饰、休闲、娱乐,等等。所有这一切都让他感觉到像在家里一样亲切。而古罗马和古希腊,对于他来说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又缺乏吸引力。如果先教他学习拉丁语,难度会非常大,而且收获会很小。现当代作家作品里描写的事物是孩子比较熟悉的,就像发生在他身边一样,而古罗马和古希腊的那些故事却总是与他所处的环境大相径庭。这两者本身的区别就足以说明,在孩子学外语的时候首选拉丁语和希腊语是本末倒置的。但这还不是我选择先教卡尔学习法语的最重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