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黄琳的东西不多，稍微收拾一下打了包。不需要带到德国的放到顾祝同的公寓，需要带的装进了顾祝同送她大拉杆箱。等到该回家的那一天，黄琳只背了个双肩包，外加一小包食物。
顾祝同要开车送她回家，她谢绝了。因为知道顾祝同离开几天，实验室里一定有很多事情等着处理。
顾祝同要陪着她进车站，黄琳把他按坐在驾驶位上。“老板，谢谢你愿意等我。为了不辜负你的心意，从现在起，我得让自己各方面像个大人，而不是总藏在你的翅膀下面。”不然怎么给你贴标签呀，黄琳心想。
顾祝同看着她细长的身影跳下车，开始还几步一回头冲他摆摆手，后来干脆跑了起来。
你是甜蜜的负担，顾祝同喃喃地念着不知哪里听到的一句歌词，他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个蝜蝂，黄琳就是那个他心甘情愿背在背上的负载。
看不到她了，他把车倒出车位驶向学校。他很少在车里抽烟，但是忽然很想念烟草的香味在身边蔓延的沉醉感，路上拐弯儿把车停到一个便利店，临时买了一包烟，倚着车门抽了两根。
29岁的年纪，家里相中的、朋友引荐的、学校和各种场合认识的，得体的女孩子他遇到了不少，但是心里静水无波，没有谁吸引他产生心动的感觉。莫骁笑他感情上有洁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和女孩子得接触，相处着才能相互了解。”莫骁总是抓住机会开导他，与他不同，莫骁善于和各种漂亮女孩奉迎，身边从来不缺少陪伴。“实在不行，尝试着考虑下蒲细，毕竟自小知根知底，而且绝对崇拜你，不会让你操心。”莫骁这样的建议只小声地提了一次，被他冷冷看了一眼给永久地看了回去。
黄琳在他心里投下石子泛起波澜是个意外。开始他只是爱惜她的聪慧，爱惜她个性的舒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在他身后的跟随，成了他的喜爱，并渐渐习惯。独处的时候，闭上眼不经意地就想起她天真嬉笑的音容。这个体验的愉悦像是鸦片，让向来自制的他，有点上瘾。
这是爱了吧，只是对象有点骇俗。他的年纪将近她的两倍，他自己的未来有明确的方向，对感情的诸种也有明确的认知。而黄琳，严格来说，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她对自己是出于对成熟男子的孺慕之思，还是对师长的崇拜依赖？顾祝同不愿意深究了——就算只能陪伴着走上一程，也牵着手走吧。
他允许自己保留一点自私——黄琳总会有初恋，不管初恋是否有机会相伴白头，他宁愿那个初恋是他。
深夜，顾祝同独自看了《洛丽塔》，烟抽得厉害。如果这样的感情注定沉重，就让他暂时撑起一块晴空，让黄琳和他都无憾地享受时光，直到黄琳做出选择，他会放开她，让她展翅高飞。
黄琳的父母同为青岛高考升学率最高的重点中学老师，桃李满城，家里的亲朋好友也都与教育战线沾边，黄家人缘很好。黄琳选入交换学生的消息一传开，家里通过这样那样的方式收到的祝贺络绎不绝。
“就差给琳琳颁个奖杯了！”姑父是区教育局的一个副局长，这几天接到了不少祝贺，他也觉得很光彩，撺掇着姑姑给黄琳张罗个送行宴，也告慰一下亲朋好友。
黄琳应付着家里溢于言表的兴高采烈，忽然很想念北京，想念顾祝同和他静谧的书房。
她觉得自己决定去德国，动机有点不纯。
爸爸妈妈要是知道她那点小心思，不知道会不会立即取消庆祝，直接打发她回北京接着上学。
当然，黄琳是一贯懂事的姑娘，不会打击爸妈的快乐和满足。
小心思是副产品。黄琳用脚拍打着拖鞋断定，主流还是积极上进的。她马上又理直气壮了，任由爸妈接着接受众人朝贺。
一个韩国组合来青岛开演唱会，黄琳被表妹拉着去看热闹。她并不是谁的粉儿，但表妹说这个年纪没个偶像，不接人气。黄琳心里嘀咕，顾祝同就是我的偶像呀，我与偶像的联系可比你们紧密多了。不过她不会说，一般人不会懂的，一般家庭也接受不了。
意外地，黄琳在演唱会上遇到了蒲细。蒲细在贵宾区，她所在的杂志是协办方之一。黄琳与表妹挤在最便宜的一区，演出开始前去洗手间的时候被蒲细叫住。蒲细看到她似乎很高兴：“知道你是青岛的，我就主动请缨来了，没想到还真见到你！”
蒲细说她还有几张贵宾区的招待票，表妹雀跃地接受了。黄琳无奈，只能跟着表妹随蒲细穿越硕大的广场，在鼎沸的人群中获得了一张椅子。
黄琳看着那张黄色的塑料椅子，轻的一根指头就提得起来，买票的人花两千多块钱坐一个半小时。冲动都是非理性，黄琳批判眼前的芸芸众生，忽然发觉自己“皮袍”下也藏着一个“小”——自己与顾祝同，在这些人看来，也是离经叛道吧，断断逃不脱“冲动”的范畴，还得是那范畴里比较高段位的。
大冲动的人做点儿小冲动的事儿，就像从战场上厮杀过后看到小孩挥个小粉拳，谁还会在乎那点疼。这样想着，黄琳在那张“非理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心安理得，泰然自若。
蒲细也自然。黄琳观察她，二十分钟里至少接了五个电话，对来请示她的工作人员讲话态度和气、要点清楚，在噪杂的环境中忙碌半天，一颗汗珠都没见到，端庄的发髻也一丝不乱。黄琳坐着，还是热，不知道蒲细怎么做到的。
蒲细就是典型的白骨精啊，别人眼里那才是与老板相称的女子吧，一看就是一个阶级。黄琳不由自主地想。
演唱会后，蒲细笑着让黄琳尽地主之谊。黄琳没带多少钱，只好把她带到海边的一个小食店，吃烧烤，喝啤酒。
蒲细很兴奋，大赞环境特海洋、青岛啤酒闻名、烧烤地道。她揽着黄琳的肩膀，象揽着最贴心的闺密那样，凑在耳边对她说着顾祝同。她和顾祝同的小学、中学，顾祝同到美国后她如何攒钱佯装凑巧去看他。
说着说着，蒲细用手指轻轻抹了下眼睛，“我兜了二十多年的圈子，却还进入不到他的心里。”
她长长地抽了口气，把视线投放到只闻涛声、不见海浪的黑黢黢的海面，“他的心里应该有个坚固的城堡吧，要想进去得准备重装武器。”蒲细苦笑。
“要是我象你一样的年纪该有多好啊，可以尽情表达自己的感情，不用顾虑他拒绝。”蒲细轻叹，眼光在黄琳脸上逡巡，“我这辈子很难爱上别人了，很悲伤吧？”
黄琳按住蒲细倒酒的杯子，不知如何劝慰她。
夜里，黄琳与顾祝同msn视频，懒懒地趴在桌子上，好久不说话，头上戴着耳麦，像个机器猫。
顾祝同跟她描绘北京难耐的暑热，说起莫骁有艘游艇停泊在青岛的游艇俱乐部，笑着逗她：真想抛却实验室的杂役，像她一样奔赴广阔的海洋之滨。
黄琳没有提蒲细。蒲细的感伤在她心里投下了一个阴影。如果大家知道顾祝同心里的城堡现在由她住着，不知道会掀起多大的波澜。与老板比起来，她黄琳就是一个黄口小丫头，乡野小村姑，应该是特别不配的吧。老板对她好，也许只是暂时感染于她热烈的情感小火山，热情过了，走得远吗？
顾祝同真的来了青岛，自驾车。黄琳在视频里游移的眼神，让他觉得有必要及时安慰。这只是给自己个理由吧，他其实早就想陪她而来。顾祝同站在海边矗立着火红火炬的著名广场，看着朝阳冉冉升起，在心里嘲笑自己。
接到他的电话，黄琳很意外。她正睡得酣香，一接电话马上清醒了。她匆匆套上衣服，跟家里说与朋友出去玩两天，就坐着出租奔赴广场。
朝阳中，顾祝同简直站成了一道风景。他双手撑在石栏上，眺望者清晨蓬勃的朝阳和微微荡漾的海面，几只海鸥在他附近盘旋，间或的鸣声更衬托出大海此时的宁静。广场上晨练的人不少，但在黄琳的眼里，全都成了老板的背景。
顾祝同像是感应到了她的到来，转过身来伸出双臂。
黄琳跑过去，跳到他身上。顾祝同被她汹涌的后挫力推得向倒了几步。黄琳晃着他，似嗔似怪地撒娇。她仰起脸来要吻他，顾祝同笑笑躲开。
“二十一秋啊，老板你有没想我？”
二十一秋。
黄琳回来刚好一周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以为只有他有这样的感慨。
顾祝同克制想要拥吻她的冲动，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双手握着塞进了自己的衣兜里。黄琳俯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脏有力的跳动。
顾祝同带着黄琳去了一个山海相连的小渔村。小渔村刚开辟了渔家乐，不是周末，游玩的客人还不多。顾祝同找了村边的一家，定了两个房间。这里可以跟着渔民出海，还能将赶海赶回来的小海鲜自己烹饪。
顾祝同背着黄琳走在沙滩上。黄琳提着两人的鞋子。
“感觉像是要走到天荒地老。”顾祝同突然出声，侧过脸笑看黄琳。她这个年纪对地老天荒没有期求吧。
黄琳笑着转正他的头，“向前看，向前看才不会跌到。”
黄琳可能会预言，后来顾祝同记起她说的这句话，总会这样想。向前看，在多数场合需要毅力，也需要勇气。
中午，他们在村头的小饭店吃原生态的海鲜自助；
傍晚，他们在海滩上追着一帮孩子笑喊着赶海；
晚上，他们坐在农家临海的院子里烤蛤蜊和海鱼，黄琳偎在他的膝头看圆月。
“老板，三年后，我们还来这个小渔村度假吧。”在德国那样遥远，恐怕没有这样让人感觉心都连成一体的景致。
“三年后的每年。”顾祝同抚她的头发。刚剪的吧，短短的不盈一握。
“老板你好煽情啊。”黄琳眯缝着眼睛仰面观察他，如果他的心是一座城堡，应该是一座特别情调的吧，不知道她能住多久。她是个粗线条的人，不太善于调遣情绪。
黄琳把眼睛重新投向夜空。在海边清新的空气里，星空才显得如此浩瀚，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独特的来源吧，星光传递了几亿光年才到达我们的眼睛，不知我们看到时，它还在不在这个世上，真像缘分。
黄琳觉得自己很幸运，在她迷恋顾祝同的时候，发现他也喜欢她。未因年龄而拒绝。
房东大妈很细心，夜凉如水时，给他们送来一个大毛毯。顾祝同把黄琳抱在怀中，用大毛毯紧紧地裹住两人。黄琳卧在顾祝同臂弯里慢慢睡着了。
两人同时在破晓时分醒来，盘坐一夜，腿脚有些麻了，顾祝同想站起来活动一下，黄琳赖着不肯。顾祝同只好抱着她站起身。
“老板，你再煽情一把呗。”黄琳逗他。
“黄琳，我爱你。”愿意这样永远陪伴你。
黄琳呆住。她从没有奢望顾祝同这样直白的告诉她。此前，她觉得自己对顾祝同存有绮念，顾祝同满足了她对异性的所有幻想。
顾祝同是认真的。这个发现让黄琳窃喜。
第二天，顾祝同陪着黄琳采购了一大堆鲜活鲜活的海鲜，海边姑娘要为心上人妙手调羹汤。最后，只有几道生食的，是黄琳的手艺，其余的还是由顾祝同主厨了。
房东大妈送来了刚蒸出来的大饽饽，个头大大的，散发着黍米的浓香。黄琳吃了两个还不过瘾，顾祝同吓得整筐端回了厨房。
“你爱人真少相啊，看着跟你女儿似的。”顾祝同拉着黄琳消食散步的时候，碰到了把他们度过海湾的渔民，渔民看着瘦高高的黄琳，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黄琳白了白眼，顾祝同哈哈笑着，“不小了，长的骗人。”
“你才骗人呢。”人过去了，黄琳捶他。
“要是他们知道你才16，会以为我把你拐带了。”顾祝同看似认真地说。
“本姑娘可不是无知少女，要拐带也是我拐带别人。”黄琳忿忿地抗争。
“那你拐带我吧，最好藏匿起来，不许被解救。”顾祝同把下巴抵在她瘦削的肩头，看着黄琳的脸呈现出一抹绯红。
让我把你藏在心里，永不被放逐，永不被解救。顾祝同心里说。
黄琳好似听得到，郑重的点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