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皇后罚去面壁思过,大约在阴暗的密室里跪了有一个时辰,才有微弱的灯光让我看到被谅解的希望。我揉着酸麻的膝盖,爬着冰冷的石头阶梯,沿着灯光袭来的方向迈着沉重的步子,怀着即将接受审判的心情,重新站到皇后跟前。皇后似乎并不急于要我解释发生了什么,大概是早有这样那样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了吧,不过她只是惩罚我面壁,想来事情还不算太糟。
“腿疼吗?”
我咽咽口水,干燥的喉咙发出略微嘶哑的声音,“不疼。”
“啪”的一声,我感觉小腿上一阵剧痛,嘴里忍着没喊出来,人却没能站住,手掌撑着地直接跪倒。
“没有人可以在本宫面前撒谎,任何事都一样,这你是知道的。”皇后尖锐的声音让我忍不住抬起头,发现她的手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多了一把木尺子。我看向她的眼睛,看见她急忙藏起来的怜惜的眼神,然后便听到她冷漠的声音,“知道本宫为什么要惩罚你吗?”
“因为奴婢差点误了娘娘的大事……”
“不是差点,是已经误了!”皇后将木尺子狠狠地拍在桌案上,如同惊堂木突然响起震慑我本就虚弱的心。“你怎么能让画像落入万淑宁的手中,你是昏头了还是忘了自己究竟是谁的人,怎么能犯这么严重的错误!”
“奴婢也不想的,画像已经模糊得没法看了,只有万淑宁能临摹……啊!”我的话没说完,脸上就被一堆迎面扔来的东西砸得生疼。那是一幅字画,我不知道皇后此举究竟是何用意。突然,一泼冷水从头顶直直地浇灌下来,冻得我浑身都凉透了。我闻到了泥土的草腥味道,很熟悉。“这是……”我惶恐地看向皇后,心中的猜想渐渐坐实。
“这是皓月湖的湖水。”皇后平静地说着,凝视着我惶恐的模样。皓月湖……我低头,看见字画滑落到地上,连同我的裙摆一起浸泡在水中,裙摆上的印花依旧透着淡淡的粉色,水流浮动下的墨色字迹与云山水墨依旧深浅分明轮廓清晰。霎那间,我的心揪起来。我忍不住伸手触摸画纸上的墨迹,我能感觉细腻的水流在手掌与墨色山水之间流淌,我甚至能感觉到化开的墨沾染我的手掌,在清澈的水流中渗出淡淡的一缕缕的黑色。然而,当我慢慢将手拿开的时候,我发现墨还是墨,水还是水,而我的掌心,依旧是干净的皮肤的颜色。
“不会化开的吗?”我心痛地自言自语。
“小顺子。”皇后喊了一声,小顺子过来抓起我的手,然后往我手上涂了一层油腻腻的东西,然后把我的手按在画纸上。没过一会儿,我看见从手底下流出淡淡的墨丝。我本能地缩起手,发现手底下的山脉已经模糊了原先的模样,而我的掌心也沾染了黑色。
“皇后娘娘……”我愕然地看着皇后,心中的疑惑如同地底泉水,喷涌而上。
“这叫松墨油脂,有它就可以让墨化开,”皇后端起茶碗,轻轻吹着,“宫里的上好贡墨,哪里是湖水就能化开的,这么个小把戏,就把你给蒙住了,究竟是纪双木太聪明,还是你太愚蠢呢?”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身子连同整颗心重重地下沉。纪双木,她又骗了我吗?我回想着早晨发生的一幕幕场景,回想着纪双木如何不动声色地出现在我身边,如何奋不顾身地跳入湖中,如何急不可待地打开字画,如何处变不惊地为我出谋划策,这一切似乎是早就串联好的一条线,而我却没有发现。
“娘娘,这也不能怪西樵,谁让这事凑的巧呢。”小顺子这回倒替我说起话来,“从中宫去卓公公府邸的路也不只这一条,字画落水更不是这丫头能料到的,谁能想到纪双木早就在暗中窥探着,要往那画像上使坏呢。”小顺子这话说中了我心中的疑虑,难道纪双木是未卜先知的神仙,随身带着松墨油脂,专等我落难吗?
“就算真是老天爷的安排,她纪双木毫无半点设计之心,也不该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出去。”纸鸢毫不怜悯地说,“如今落了把柄在万淑宁手里,娘娘就被动了。再说,哪个主子的贴身侍婢会一大清早跑到老远的湖边上溜达,肯定是有所图谋。”纸鸢说着,埋怨地看着我。
“是奴婢疏忽了……”纸鸢说的句句在理,我只能俯首认错。
“你不是疏忽了,而是被纪双木的好戏给迷住了。”皇后略显失望地说,“本宫知道你们是好姐妹,可是你这位好姐妹利用你欺骗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怎么就不能长点记性,还是你实在是太宽容太大度了,眼睛里可以容得下那些得寸进尺的人。她为你跳湖,为你去求她的主子,你就感动得钻进圈套里还以为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怀抱,你怎么就不想想,她对你的好都是为了她的主子,而你对她的好却是在背叛你的主子!”皇后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我想这次我真的让她失望了。
我咬咬牙,往自己脸上扇了一个巴掌,嘴里连连喊着,“让你再信她,让你再信她……”
“娘娘,这发生的事儿是再难回头了,如今得好好想想,究竟哪个环节出了岔子,让万淑宁钻了空子。”小顺子示意我别再出声,说起正经话来。
“这皇宫里只要有活着能说话的人,就没有秘密,负责秀女选拔的宫人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保不齐谁就知道了画像要出馆的事,万淑宁在宫里也有些年头了,收买几个俸禄低微的宫人也在情理之中,”说到这儿,皇后突然盯着我看起来,然后幽幽地说,“谁敢说松墨油脂不是早就抹在画像上干透了的,就算你不摔跤,也难保这画像就不沾水,也亏了有你,反让纪双木显得无辜了。”
我更加感觉到惭愧,把头埋得更深了。
皇后起身走到窗户边,月光稀薄得很,却也能将皇后的侧影清晰地勾勒在窗纸上,“从万淑宁肯冒险临摹这点来看,她并不想毁掉那幅画,而且也不想揭本宫的短,只怕她的用意是在日后……”皇后沉思片刻,突然转过身对我说,“不管万淑宁此举何意,你今日的错儿是赖不过去的,本宫要罚你去储芳阁做清帚婢一个月,明日就过去吧。”
“是。”我低头应承着,心里明白,这是我将功折罪的机会,因为储芳阁,就是复选秀女们暂住的地方。
储芳阁,一听名字就知道是个美女如云的地方。皇后没有褫夺我承御的封号,却让我去储芳阁当清帚婢,这明摆着是假借惩罚的名义,让我去窥探秀女的生活。这一点我清楚,储芳阁的殿值阮心梅也清楚,何况我的品级在她之上,所以从我到储芳阁上任的第一天起,她就做好了任我调遣的准备。
“储芳阁在奴婢之下一共有三十位宫婢,除去隶属八房的十八位婢女,还有八位辅殿和四位守殿。储芳阁有两处院落供秀女们居住,一处是北面的流芳阁,再就是我们刚才经过的怡芳院。”阮心梅把我领到她房里,遣散了其她人,跟我细说起储芳阁来。
“这些我都知道,你说些我不知道的吧。”我从怀里掏出一块雕花的玉,塞到阮心梅手里。这是皇后赏我的,她经常赏我和小顺子一些小玩意,可以自己玩,也可以拿来做人情。
阮心梅见我懂事,比先前更恭顺了,打算盘似地数起这院中的是非来,“这次进入复选的秀女当中,属安太妃家的安瑾萱最有背景,可惜资质太差,为人又清高骄傲,很不合群,不少人在背后嘀咕,说她是靠着安太妃的面子才进的复选,把她气得楞是连昨儿的晚膳都没用……”
“这有什么好气的,咱们做奴婢的倒没人说,她可愿意来做?”我打趣地说着,给阮心梅斟了杯茶。
“哎哟,这可当不起,”阮心梅赶紧把茶接过去,接着说,“要说资质,那得是庄環和杨岫云,都是天生的美人胚子,真正的人如其名,背后羡慕的、嫉妒的都一堆堆的,”阮心梅喝了口茶润润喉咙接着说,“昨儿晚上不知哪个秀女在杨岫云的房门前搁了桶洗脚水,结果没整到杨岫云,倒让庄環摔了个大跟头。”
“这事倒动静不小,后来怎么着了?”
“本来庄環是要告到管事公公那里的,后来木佳子出来息事宁人,这事就没往上报。”
我眼睛突然一亮,“木佳子是谁?”
阮心梅眼珠一转,“她是翰林院学士木方舟的小女儿,也是这届的入选秀女。”
我轻轻哦了一下,然后沉默不语,安瑾萱、杨岫云和庄環我是早就知道的,这个木佳子,一点印象都没有。看来,她既没有显赫的身世,也没有出众的容貌,在宫中从未听闻她的名字,也就是说她不可能像万淑宁那样拥有惊世的才学,那么……
我的嘴角刚刚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阮心梅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凑上来说,“眼下司礼院尹司礼正教习她们宫中礼仪,林承御要不要随我前去看看,听说木佳子的表现还不错。”
尹司礼也来了吗?倒是很久没见她了。想到这里,我点头表示同意,“就在蹙芳殿外头偷偷瞧着便好,不要打扰了她们。”
“我明白的。”阮心梅说着,领我往蹙芳殿去。
我站在蹙芳殿外,透过纱窗往里头看,里面的秀女穿着一色的宫装,梳着同样的发髻,正练习觐见的各种礼仪和动作。我粗粗一看,立刻注意到两位极美的女子。一位娇侨玲珑,眼露欢悦之色,似在沾沾自喜,另一位清雅脱俗,面若冰霜,似有些漫不经心,因之前看过画像,我知道她们就是杨岫云和庄環。果真是绝世美人,艳压群芳,一眼就能望见。我继续观察,忽然指着一位动作极为标准的秀女说,“那个就是安瑾萱吧?”
“林承御真是好眼力,她就是安瑾萱,承御是怎么看出来的?”阮心梅好奇地问。
我微微一笑,“你看她的动作,比其她人的都要轻盈随意,却又十分标准到位,可见她对这礼仪早已是熟能生巧,这班秀女之中,谁能对宫中礼节如此熟悉,谁又能有机会时常进宫行觐见之礼,答案不是呼之欲出了嘛。”
“难怪皇后娘娘派承御前来担此重任,林承御果然是慧心慧眼啊。”阮心梅咂叹着说。
我在心里轻轻哼了一下,慧心慧眼吗?就凭安瑾萱的平庸姿色,想要错认也不容易啊。我挥挥手,“不提别人了,到底这里哪个才是——”我刚想问木佳子是哪个,突然目光被一个女孩子牢牢地抓住。她眉眼清透,脸上除了分明的五官,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胭脂几乎是没有打过,明媚的双眸如同黑珍珠镶嵌在白玉般的面庞,这份纯净到极致的感觉,我似曾相识。直觉告诉我,那个就是木佳子。“就是她吗?木佳子。”我指着那个女孩子问。
阮心梅睁大眼睛,“承御又是怎么知道的?”
果然是她。我轻蔑地笑笑,“瞎猜的,中了吗?”我最后扫了一眼纱窗那头的人,转身离开。第一眼看见木佳子,我就像是看见了纪双木的影子,她的清淡如风,她的纯静如溪,与纪双木最初的模样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