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安殿,我不止一次从它的石阶上走过,不止一次从它的门槛上跨过,不止一次站在殿中仰视君主的圣颜,不止一次跪在座下聆听帝王的御令。与奢华高贵又清冷落寂的中宫相比,钦安殿的空旷又多了几分无声的威严。
柳叶飞领我到钦安殿的后殿,那竟是比正殿还要开阔的空间。曲折的回廊如同朔大的迷宫隧道,穿梭的石子廊间种满奇异的花草,似瑶琳仙境,比御林园工匠精心打理的捧仙居还要惊艳馥香。被奇花异草遮掩的深处,是一间无比宽延的殿院,柳叶飞推开门,一面巨大的屏风出现在我眼前。“这里是钦安寝殿,皇上若不去娘娘们处歇息,便在这里就寝。”柳叶飞边说边在前头带路,绕过屏风,从一道道垂落的层层叠叠的幔帐间穿过,最后停在一张巨大的床榻前。绣龙的锦被白玉的枕,镂金的榻板鹅绒的褥,这无疑是皇上的床了。想来可笑,从古至今,多少女人想栖息在皇上的床边,为此互相伤害不惜血流满地,在我看来,也不过如此而已。“跟我来吧。”柳叶飞说着朝床榻左侧走进去,我的视线随之而走,发现那里还有一道小一些的屏风,我跟着她绕到屏风后面,发现里面竟然别有洞天,床榻,梳妆台,桌椅摆设,虽然简单,却谨然有致,俨然是精心布置过的小寝殿。柳叶飞轻轻瞥我一眼说,“以后你就在这里侍寝,耳朵要灵一点,别辱没了这样好的身份。”柳叶飞意味深长地笑笑,又领着我四处转了转,最后把我引到钦安偏殿。“这偏殿其实就是皇上的藏书殿,皇上不传、不召、不见的时候,喜欢来这里博览群书,在藏书殿伺候不比在别处,光是整理维护典籍书册就比侍弄其他的摆设器皿要难得多,你要谨慎用心才是。”柳叶飞训导人的口气一点也不输给后宫的主子,老资格三个字就像印在她的脑门上,审视我的眼神要多冷峻就有多冷峻。只是这一次,柳叶飞并没有擅自推门进去,而是侧立在殿门口轻轻叩门,“启禀皇上,奴婢柳叶飞领新任御前尚义林西樵来见。”
咯吱一声,殿门打开,小潘子从两道门的夹缝中挤出来,好像不愿意殿中的风景有半点的曝露。“辛苦柳尚宫了,把林西樵交给我吧,您请先回。”小潘子做了个请的姿势,虽然笑脸相迎,却有送客之意。柳叶飞的眼神明显闪动了一下,暗藏着不悦和失落,怏怏地看我一眼,尴尬地笑着转身离开。小潘子随意地拽拽袖口,轻快地说,“林尚义,跟我来吧。”小潘子后退回去,身体向后靠着敞开一侧殿门,我迈过门槛进到里面,还没来得及看清殿内的陈设,殿门就重新关闭,原本被光亮铺洒的大殿顿时暗了一层。
借着微弱的光亮,我依稀可见殿内的层层书架,感觉与中宫的谨书殿有几分相似。小潘子领着我七拐八拐的,越往里走,越黑暗狭长,又似乎没有尽头。这是要去哪里,做什么?同一个问题反复在脑海里跳跃,扑面而来的无尽黑暗让我的脚步渐渐放慢,甚至有了退缩的冲动。就在我几乎要停下脚步的时候,小潘子也停止了前进。我奇怪地看着他,他的周围并没有入口之类的东西,也没有可以透光的口子,这就像一个死胡同,除却后退,再无他路。就在这时,小潘子把手搭上左侧的墙面,稍微动了动,只听到哗啦一声响,我身边的书架瞬间平移开去,露出一道深入地下的阶梯。“啊!”我一边喊一边用手捂住嘴巴,惊慌地看向小潘子。小潘子拱起眉头睁大眼睛努嘴笑着,似乎对我的惊愕模样期待已久。他指指阶梯,脑袋一摇,那是让我下去的意思。我颤巍巍地把脚踩在第一层阶梯,感觉整个身体都下陷了不少。阶梯很陡,几乎垂直地面,每一格阶梯都只能容纳一只脚的大小,我不得不死死扒住两边的墙面,才能勉强支撑身体。渐渐地,阶梯宽敞平缓起来,原本幽暗的光也逐渐亮堂起来,慢慢包裹住我。我一点一点松开手,不知不觉加快步伐。忽然,一个急至的转弯,眼前乍然出现一道铃廊。顶上,两侧墙上,贴住地面的墙根处,是延伸不见尽头的成串的铃铛。我惊慌地止步,好像随意的一动,就会惊扰了沉寂的铃铛。在这样狭长的地道里,只要有一只铃铛响起,就够刺耳惊悚的了,更别说这数百只铃铛一起跳动的惊天之音了。
“别怕,往前走,别碰那些铃铛就行。”小潘子在我耳边轻轻说。
我沉了沉气,迈开步子,战战兢兢地朝尽头走去。这一路走来,我感觉特别漫长,不管走多少步,总能感觉路的尽头又往前延伸了不少,最终的那一点,永远的空空的一点,而不是可见的实物,这条诡异的地道似乎总也走不完,是真的有太远的距离,还是我的心理在作祟。忐忑不安地,终于,我看到了青石色的门。我不禁加快步伐,那片青石色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扩大,终于贴在了我的脸前,那样逼近,那样真实。我长吁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自然地抬手要去推门。就在这时,门平移着开了。我惊慌地后退一步,抬起的眼正好看清了开门人的模样。那一刻,我真正地惊愕了。
开门人微笑地看着我,可见她早就知道青石门的这一边站着的是我。只是我不明白,怎么会是你来迎接我呢,纪双木?“跟我来吧。”纪双木转身带路,小潘子在背后推了我一把,可见他也是清楚明白的。我跟着纪双木走到一道赭石色的木头门前,纪双木轻轻叩门三下,门开了,纪双木拉着我钻过去,我一回身,发现这道门的正面竟然是一排普通的书架。我跟着纪双木穿过几排错落的书架,走到一排珠帘前。她掀起珠帘,让我先过。
我茫然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回头问,“这到底是哪里?”
纪双木微微一笑说,“你来过这里的,不记得了吗?”
我来过?我仔细观察四周,的确似曾相识,好像,好像……我想起来了,画卷落水,熏蒸临摹,就是在这里。那这里岂不是……天哪,烟霞殿的书房竟然和钦安偏殿连接在了一起!我万万没有想到,离开中宫的第一天,哦不,第一个时辰,我就获悉了这样一个惊天大秘密。
走过又一道幕帘,我眼前出现一幅巨大的水墨丹青,高山峻岭溪涧丛流间,一男一女执棋对弈,指尖竟同时落在一颗棋子上。我慢慢走近画中棋盘,也不知被什么奇怪的力量驱使着,抬起右手将食指点向那枚棋子。刷的一下,画幅一分为二,我的手还空落落地停在半空中,指尖却已点向更远处的一幅大地图。这是本朝的版图吗?我不知不觉又跨进一步,忽然觉得右臂惶惶发虚,那是危险临近时我身体自然的反应。我猛地一转头,竟然,竟然看见皇上和万淑宁站在一起,一人手执竹筒一双,一人抓着一束竹签,平静地看着我,似乎早知道我会出现。
“奴婢参见皇上,参见郡主。”我提裙跪下,心中的好奇远比惊慌更甚。
“这里没有外人,西樵无须行此大礼,”皇上把一束竹签全部插入万淑宁手中的一只竹筒中,转身走到雕花的红梁榻椅边坐下,“你一路从钦安殿到了这里,有什么想问朕的吗?”
我心里一跳,感觉烫手的火球直直地抛来,躲不开,也不敢接。皇上一句没有外人,让我受宠若惊到如坐针毡,言下之意,我是他的人,万淑宁也是。我微微抬高目光,万淑宁已经仪态万千地坐在红梁榻椅边的竹藤圆椅上,明眸笑靥地看着我。又是那种诱惑的目光,我忍不住低头躲开,嘴里却不禁轻轻喃语,“皇上,怎么在这里……”话说到一半,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急忙收声,却更感觉无处可逃。
“你是奇怪,朕为何要在安国郡主的书房与你见面,是吗?”皇上温柔得很,让我紧绷的心略微放松。但是只一瞬间,他的脸色骤变,锐利的目光扫去满脸的温柔,声音也变得厉如雷霆,寒若冰刃,“朕选择在这里见你,是要让你知道,朕要见谁,自能见到,再多的眼睛,也休想偷窥到朕的秘密。”
我的心猛然一颤,感觉身上最后一片丝缕被人掀起,骤然而至的惊恐竟然远不及内心深处的羞愧来得汹涌。这个几乎从不踏入中宫的男人,竟然看穿了中宫隐藏最深的秘密,声声批驳似在嘲笑皇后的自作聪明,可怜皇后费尽心机,终究输在了皇上的手里。我顿悟皇上此话背后的深意,自嘲地一笑说,“皇上用心良苦,奴婢自能体会。”
皇上专注地看着我,“西樵,朕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御前尚义。”
我勇敢地看着他说,“但是奴婢能做到的,也仅仅是一个御前尚义。”
“哈哈……”皇上大笑起来,“看来你对朕的误解很深哪,朕既然看中了你,又怎会将你置于背信弃义的境地?”
我微微蹙起眉头,感激中带着疑惑,不解地看着皇上。难道,他不想利用我窥探皇后的秘密,他不想利用我牵制皇后的权力?那么,他何必选我来做这个御前尚义?还是,这只是欲擒先纵的一场戏。眼下这场刻意安排的相见,表面是警告,是威慑,背后呢,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
我的眉头越皱越紧,皇上却忽然收敛笑容,专注地看着我说,“林西樵,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能做到的,仅仅是一个御前尚义,御前尚义,而不是中宫承御。”我的肩膀猛抖一下,深知自己陷入了文字的陷阱。皇上站起身,威严的目光俯视着我,不容置疑地说,“从今日开始,你不再是皇后的人了。朕不会跟你打听皇后的事,也不会因为过去的事寻衅于皇后,因为朕要成全你的忠义,也成全你与皇后的情义,但朕也不许你再为皇后承担分毫,无朕允许,除朕以外,你不许再为任何人做任何事,包括安国郡主在内,明白吗?”皇上说着,将手直指万淑宁,没有丝毫的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