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珠子的事就这么过去了,太子妃开始张罗起李元珠的婚事来,元珠没有姐妹,只有李昊一个哥哥,这几日,李昊天天进宫来,把元珠看得死死的,生怕她任性起来又惹祸。说实话,李元珠的性格真不适合呆在宫里,她是那种坐不住的人,小脑袋瓜子里装着数不清的怪点子,一副围棋到她手里,竟能玩出十几种花样,她舞跳得好,老吵嚷着要去司艺院看那些舞姬排舞,人小酒量大,皇后赐宴时她敢跟皇后拼酒,大家虽都知她是孩子性情,尽量让着她,李昊却不能容忍她这么胡闹,现在每天都盯着她学习女工,不许她出去疯。太子妃知道李元珠闷不住,时常忙里偷闲去给她送点好吃的,陪她聊天下棋,顺便也教诲她几句。这也奇怪,李元珠谁的话都不爱听,就听太子妃的,太子妃教她刺绣,她也乖乖地学了,今日还拿了新绣的桂花来给太子妃瞧。我在边上泡茶,心里寻思着,太子妃这么威严守礼的一个人,怎么就能让李元珠服服帖帖的呢。反过来说,李元珠这样的人物,太子妃怎么会喜欢疼爱成这样呢?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就听见纸鸢来报,说李元珠的宫婢来送东西了。
“快让她进来。”李元珠一下子快活起来,等宫婢进来,李元珠迫不及待地跑过去,从宫婢手中接过一只锦盒,送到太子妃眼前打开,一支造型简单的玫瑰钗出现在眼前。
“这是……”太子妃突然瞪大眼睛,两眼出神地盯着玫瑰钗,一时说不出话来。
“元珠说过的话,元珠永远都记得。”李元珠认真地说,以往精灵鬼马的模样突然间全不见了。
太子妃看着玫瑰钗,突然哭了,又突然笑了,眼泪顺着脸颊流入浅浅的梨窝,眼中流露的温暖融化她与生俱来的凌厉之气,“元珠说过的话,本宫也还记得,只是本宫,只是本宫没有想到,原来真的可以做到。”
“这是元珠和姐姐之间的承诺,只要姐姐还在,只要元珠还在,这个承诺就在。”李元珠从锦盒中抽出玫瑰钗,轻轻插入太子妃的发髻,“姐姐真好看,姐姐一定要戴着它,来送元珠出嫁呀。”
太子妃笑着点点头,把元珠抱在怀里,两个人彼此依偎着,像母女,像姐妹,像两个曾经有过不解之缘的人,如今到了要解缘的时刻了。只是我还不能明白,这样大相径庭的两个人,如何能有深厚至此的感情。李元珠俏皮任性,文秀公主执着真性,一个视宫规为无物,一个敢于违规而行,这样两个与皇宫格格不入的人,如何能让太子妃寄情如此?
辗转不眠的夜晚连续过去了三个,终于等到李元珠大婚的这一日了。我打开锦盒,取出玫瑰钗,手指触碰到它的那一瞬,我才发觉这钗是用木头做的,花瓣是菱形的木片涂了红色,用浆糊粘成花朵的模样,花蕊是红色绒线做的,簪条也是竹签子改的,没有刨光滑,摸上去很扎手,戴在头上,连头发也被勾散了。
“娘娘,这钗好像不能戴……”我犹豫着,元淑帝姬大婚的场合,太子妃戴这样的珠钗出现,太不合适了。
“戴!”太子妃很坚决,口气硬得我不敢再劝。
我们坐着马车往朝阳殿去,蒲妃的马车跟在后面。车轱辘转着,太子妃的身子偶然会颠一颠,我仔细盯着那支玫瑰钗,感觉它脆弱得很,好像再颠得重些,它就会从太子妃的发髻上掉下来似的。突然,车子右边的车轱辘好像撞上了什么似的,猛地咯噔一颠,太子妃冷不防往左边一倒,脑袋撞在我的肩膀上,我只觉得有什么戳得我生疼,一转念便想到了那支玫瑰钗。我赶紧扶好太子妃一看,玫瑰钗已经断成两截,一截还插在太子妃的发髻上,但已微微变形,另一截勾着我的衣裳,钗头的玫瑰花已经被挤压得惨不忍睹。我吓坏了,赶紧在马车里就给太子妃跪下,“娘娘,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太子妃看着折断的玫瑰钗,眼神竟然有些痴傻,伸手将勾在我肩头的半截钗拿下来,然后又拔下头上的半截钗,把它们接在一起,看着,看着,然后凄然一笑,“本宫不信命,命又为何不肯放过本宫?”
我看太子妃这样,知道这钗对她实在很重要,赶紧想补救的法子,“娘娘,还没到朝阳殿呢,奴婢再整整,应该还能戴的。”
我要去拿玫瑰钗,却被太子妃制止住,我愕然地抬头看她,她却已露出绝望的眼神,凄凄然地笑着说,“算了,也许这就是命,命中注定,本宫没有这个缘分。”太子妃痛惜地盯着玫瑰钗看了一会儿,突然狠狠掀起窗帘子把玫瑰钗扔了出去。我完全傻在那里,因为一支钗,太子妃如此情绪起伏,难道这钗的背后,还有什么故事吗?李元珠那日说的承诺,究竟是指什么?我在太子妃身边伺候了将近一年,本以为自己对她是了解的,尤其是经历了冬暖的死,经历了文秀公主的婚姻,经历了万淑宁的去留,经历了蒲妃的小产,经历了皇后的哀怨,我以为我逐渐看见了真实的太子妃,可就在刚才,我又怀疑了,我怀疑我所知的,仍然只是冰山一角。
李元珠出嫁了,她蒙着盖头,从殿堂的台阶上走过,从太子妃的眼前走过,从朝阳殿的门槛处走过,从高高累叠铺着金色长毯的石阶上走过,直到踏着奴才的肩背上了迎娶的马车,也没有摘下盖头看一看,那支玫瑰钗,是否戴在太子妃的头上。这就是她们的承诺,做不到,也要相信。
李元珠大婚后没多久,天气就渐渐转凉了,随着枯叶沙沙作响,我离开木园已经有一整年了。太子妃今早让小厨房做了我爱吃的绿豆糕,说算是庆贺我在太子宫当差一周年。我谢了太子妃的恩,抓起一块儿就啃,还说好吃,把太子妃逗乐了。正胡吃海塞着,小顺子惊魂似地跑进来,大叫着又出事儿了。我赶紧放下绿豆糕,上去捶了他一拳,“喊什么,娘娘今天心情好,西樵我也心情好,都被你给喊坏了。”相处了一年,我在小顺子面前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太子妃喜欢我,也喜欢小顺子,所以他也愿意被我欺负两下,逗太子妃开心。可是今天,他似乎没有那个逗乐的心情了,被我捶了一拳,立刻板起面孔,抓着我的手把我往一边推。
“你躲开,今天没心情陪你玩,”小顺子跑到太子妃跟前,附耳嘀咕了几句,然后看看太子妃的表情说,“娘娘,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门道啊?”
太子妃也面色阴暗下来,凝思片刻说,“皇后知道了吗?”
“据说已经有人报信到中宫了。”小顺子认真回答,不像敷衍。
太子妃闻言立刻面色缓和不少,“既然皇后知道了,那就让皇后裁夺吧,本宫上回没有说话,这次也不会出声。”
“可是皇后……处理得了吗?”小顺子不无担忧地瞅着太子妃。
“处理不了,那也是皇后兜着,与本宫何干?”太子妃的心情又好起来,丢下小顺子往殿外去。我不明就里地看看小顺子,他冲我摊摊手,也不说话,我一跺脚,赶紧跟着太子妃去。
秋冬的风吹在脸上有些凉,我缩着脖子,朝太子妃一望一望的,想问又不敢问。
“你听说过噶里木这个地方吗?”毫无防备地,太子妃突然问了我一声。
这个地名很熟悉,哦,对了,我想到了什么,回太子妃说,“是那日在晚芳亭里太后提到过的那个番邦小国吗?”
太子妃惊异地看了我一眼,“你的记性倒是极好,没错,就是那儿。”
“那个小国怎么了吗?”我知道太子妃不会无缘无故起个话头儿出来,一定是有事。
“噶里木的郡王来了,还带了几个能打架的壮汉,说要和我朝的将士比武,日子就定在三天后。”太子妃主动把情况告诉给我,我知道这一定不止比武这么简单,果然太子妃接着说到,“皇上已经钦点了五位将士参加比武,其中就有赵翰扬。”
“所以呢?”我期待后面的故事。
“赵翰扬是最骁勇善战的将军,皇上让他参加,也是意料中事。”太子妃边走边说,“可是再英勇的将士都不能保证每战必胜,一旦失手,就会改变很多事情,万云川的死成就了万淑宁的风光,而万淑宁的风光为她自己惹来了一场始料不及的指婚,如今这场指婚又遭遇了噶里木比武之约,所以三日后不论结果如何,赵翰扬和万淑宁所面对的,都不会再是如今这个局面。西樵,你懂本宫的意思吗?”
“他会死吗?”这是我第一时间的反应,刀剑无眼,这倒是个借刀杀人的好机会。如果赵翰扬牺牲了,那万淑宁的指婚就作废了,太子妃说过皇上会指婚赵翰扬,也说过这个指婚的游戏还没有完,果然是被她说中了。
太子妃轻轻一笑说,“死是最简单的出路,却不是唯一的出路,况且赵翰扬武艺超群,要失手也不容易,再说汉室正值用人之际,皇上就算一时动过那样的念头,也舍不得付诸于行动,本宫想说的,无非是世事无常,听说这个噶里木的郡王是带着女儿一同来京的,照本宫看,此事尚有转机。”太子妃说着,将捧在手心里的刚从菊花台上摘来的一朵大白菊朝空中一抛,摇着帕子直往前去。我抬起头,看着大白菊落下,直直地砸到我的脸上。我捧住它,闻着它馨香的味道,想着这宫里那么多人前光鲜人后哭泣的可怜人,就如同这秋日里的菊花,惹人欢笑时赢得交口称赞,可一旦主子恼了,再美的身姿,再香的气味,都成了丑陋的污浊,随手一扯,随手一扔,便要结束瞬间的灿烂,芳华消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