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三次在宫里见到张御医,仍旧是微长的胡须,背在肩头的药箱,从容来去的步伐。此时太子妃已请走了赵翰扬,与文秀公主一同移驾正殿宣锦殿,除了我与灵珠,其她宫婢奴才一律回避。
“微臣张学明参见太子妃、参见文秀公主。”张学明搁下药箱,躬身行礼。
“肖玉华的伤势如何?”太子妃开门见山。
张学明面无表情地说,“回娘娘,肖玉华已经苏醒过来,微臣已经替她仔细地检查过,她的脑部曾经受到轻微的撞击,但既然已经苏醒,就已无大碍,只是她的腿伤比较严重,恐怕要静养三月才能康复。”
“三个月!那公主的大婚之期——”灵珠说不出是忧愁还是欣喜,充满疑惑与期待的目光迅速投向公主,似乎在传递某种讯息。
“那就禀明皇后吧,本宫的大婚日期,顺延三月,再择吉时!”文秀公主与灵珠短促的目光交汇后,立刻起身做出决策。
太子妃并不马上表态,而是挥挥手让张学明先退下,然后沉咛片刻,缓缓说到,“为了区区一个宫婢,就更改公主的大婚日期,你觉得皇后会答应吗?”
“如果真的只是区区一个宫婢,皇后又何必亲自指名?”文秀公主复又坐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皇后想让肖玉华离开皇宫,但又不愿太露痕迹,故而安排她做本宫的陪嫁婢,这点心思,本宫难道看不明白吗?只是后宫争斗向来残酷,皇后能如此处理,也算是难能可贵了,本宫帮她自是甘心情愿,但她却不能视作理所应当,何况顺水推舟,她也可以除去后患,何乐而不为?”文秀公主的亲生母亲是久病在床的甄德妃,听她只称呼皇后为“她”,恐怕她与皇后的关系也是薄纸一张。
“皇后想要肖玉华离宫的心是真的,可这难道能作为冠冕堂皇的理由摆到皇上面前去吗?”太子妃看看倔强的文秀公主,自己说话的语调也变得倔强起来,“宫婢的去留是后宫琐事,皇后自然可以做主,而公主婚嫁是国之大事,必定要交由皇上裁夺,何况这次还牵涉曾太妃于其中,即使皇后愿意勉强而为之,曾太妃、太后和皇上也是不会答应的。”
“我知道他们不会答应!”文秀公主又按耐不住激动,噌的站起身来,“但是如果连试也不试,我是不会甘心的!”文秀公主咬着嘴唇,那种用力的眼神,如同在悬崖边的挣扎。
太子妃的手指轻轻弹动了两下,沉默片刻后问了一句,“就是为了赵翰扬吗?”
“对,就是为了赵翰扬。”文秀公主斩钉截铁地说,头抬得高高的,仿佛在向整个皇宫宣告自己的誓言。
太子妃闻言立刻弹起身,目光牢牢抓住文秀公主的脸庞,眼里竟有恨铁不成钢的痛惜。这种眼神持续了一会儿,突然太子妃一收神,呼吸间发出轻缓的叹息,“好吧,本宫尽管为你试上一试。”太子妃说这话时,我注意着她逐渐变化的表情,像是拗不过孩子的母亲,决心为孩子做一次冒险的尝试。只是我想不通,太子妃与文秀公主的感情,何以深切到这种程度。
从锦绣殿出来,我看四下无人,便悄悄问太子妃,“娘娘真的准备去为文秀公主说情,顺延婚事吗?”
“不,本宫不会去。”太子妃眼都不眨一下,说得非常肯定。
“可娘娘刚才……”
“答应她,是本宫不想让她连一丝希望都没有,”太子妃停住脚,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我,“不去说,是因为根本没用,就像本宫说的,即使皇后出于私心答应了,也过不了皇上和太后那一关。”
“当真一点转还的余地都没有吗?”我还是很同情文秀公主的,虽然我对她的用情之深还根本谈不上了解。
太子妃继续往前走,登上通往香榧园的竹桥,“此事有两个关键的人物,一是深居简出的曾太妃,二是久病在床的甄德妃,两人平时都闷不出声,如今竟成了此事的始作俑者。”
“始作俑者?”我忍不住问出口,太子妃迷离的眼神告诉我这婚事的背后必有隐情。
“曾太妃还是德妃的时候很受宠爱,却从不侍宠而骄,她的长子李贺受她影响,温顺厚德,在八岁那年为搭救落水的太子不幸溺毙湖中,如今太子已登基为帝,但对于已故皇弟的救命之恩还是不敢忘记,故而皇上和太后对曾太妃一直是敬重体恤,如今曾太妃亲自替侄孙儿提请婚事,皇上和太后定然极力促成,又怎会反对?”
“如此看来,倒是皇上和太后报恩报德了,怪不得娘娘难以开口。”我轻声说着,搀扶太子妃进到香榧园里,“可是十五日后就要举行大婚,未免仓促了些吧?”
“这就要说到甄德妃了,她是文秀公主的生母,却体弱多病,最近更是急症不断,连御医都束手无策,说是挨不过一个月的命了。”太子妃说到甄德妃时,脸上露出少有的怜悯哀愁之色,不知是本就敬重德妃的为人,还是因为文秀公主才爱屋及乌。
“难道赶着大婚是为了冲喜?”我的脑子里立刻蹦出乡下的习俗来,被太子妃狠狠地瞄了一眼。
“掌嘴!”太子妃的声音很轻,但语气却很坚决。我打了自己一巴掌,啪的一声响让太子妃的脸色稍有缓和,“甄德妃虽然抱病在床,想的可不比别人少,每次皇上太后前去探望,她都会有所暗示,希望皇后能视文秀公主为亲生女儿,为其筹谋将来,所谓将来,说白了就是大婚,其实此事皇上始终都有留意,只是一直未得合适的人选。”
“未得合适的人选?怎么曾太妃以前没有提过曾博文,皇上也不曾留意这个人吗?”我觉得以曾博文的家世背景,不应该埋没至今才对。
“还记得本宫因哈图使节赠送珠钗与玉昌公主几乎闹僵的事吗?”太子妃突然把话题转到这件事上,让我不禁迷惘,“这个洛其阿大人最会来事,不但乱赠珠钗惹恼了玉昌公主和本宫,还在接风宴后偶遇并相中了文静公主驸马竺邵云的亲妹竺静仪,而这竺静仪,自小就与人订有婚约,此人就是曾博文。”
我倒抽一口冷气,原来制造这错综复杂的困局的人,竟是个番邦使节。“也就是说,皇上已经决定把竺静仪远嫁哈图了?”
“皇上既不想得罪洛其阿,又急着为文秀公主挑选驸马,你说皇上会怎么做呢?”太子妃平淡清闲的语调,仿佛在叙述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而我却感觉一个可怕的心思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成形。皇上,最高权力的拥有者,可以为了所谓的国家大局,为了所谓的父爱情深,用冰冷残酷的旨意,将天赐的缘分生生扭曲,或许,这就是天子的权力吧。
我思忖着,脚步不禁慢了下来,然而很快,我就发现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把公主指婚给赵将军呢,皇上不是也很器重他吗?”我快步追上已经走进桂花林深处的太子妃,将我的疑惑直直地抛给她。
太子妃停住脚,略缓一缓气,思量片刻说,“告诉你也无妨,其实本宫早向皇后提议过赵翰扬这个人选,只是皇后坚决反对,本宫也没有办法。”
“是因为,赵大人是独臂吗?”我颤颤巍巍地问着,赵翰扬在沙场负伤,断臂自救,这是满朝皆知的事,而我,是在司礼院时,听程掌礼无意间说起的。
“原因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结果,那就是皇上决不可能将公主许配给赵翰扬,驸马之位,即使不为曾博文所得,也绝非赵翰扬可获。”太子妃这话说得决绝,让我感觉文秀公主的前程一片黑暗,再无光明可言了。我继续陪太子妃往深处去,她似乎在寻找什么,三步两停,直到一棵挂着粉红色丝带的桂花树前才最终伫立不行。我见太子妃始终望着那缕丝带,不知她心中又在盘算些什么。忽然,太子妃脱了披风,往树上爬去。
“娘娘……”我几乎是震惊了,要去阻止。
“去园门口看着,不许人进来!”太子妃命令我,一边继续往上。
我实在摸不准太子妃的心思,只好听话地跑去香榧园门口守着。站得久了,远远的,我看见纪双木从锦西四所的宫门走出来。虽然秋风卷起的沙略为迷离了我的双眼,虽然锦西四所到香榧园还有较长的一段路程,但我不会看错,纪双木走路时那种行云流水般的感觉,是任何人都学不出来的。锦西四所,那不是锦绣殿当差的宫婢住的地方吗,纪双木在烟霞殿伺候,怎么会去锦西四所?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