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同学少年
五、谁主沉浮
1968年夏,一次在江边游泳时,李轼和吴能等人躺在沙地上,摆起文化大革命运动初期的事。
太阳灼热的光芒直泻在沙滩和岩石上,人要是忽然坐在上面,会被烫得跳起来。把江水浇在岩石上,会发出“吱吱”的声音,而水立刻就挥发掉了。波涛汹涌的江面好似腾起一阵一阵的热气,像幻觉一般,有点光怪陆离的感觉。世间万物都在享受太阳无私的、不分彼此的光和热。
他们刨开上面的热沙,躺在下面潮湿的沙地上,用沙子埋住身子,以免太阳的直晒。眯着眼睛,看着头顶上的蓝天,蓝色苍穹广阔无边,任由云朵在它怀抱中飘忽,就像绿色的草原上奔驰着无数匹白色骏马。
李轼对吴能说:“老吴,运动开始时,我觉得你们这些高三的学生很厉害,心里还奇怪,想你们也大不了几岁,咋啥都懂的,啥都明白。我们总是跟在你们屁股后面跑,游行呀,辩论呀,贴大字报呀。跟你们相比,我们好像差了好几个数量级。”
“这有啥好奇怪的。李轼,我们是高中生,你们初中娃儿,当然差得远嘛。”方二一听,立即插话。他躺在沙地上晒太阳,闭着眼,神情自得。
李轼一笑,没说话。
吴能说:“说来可笑,当初我还真以为自己啥都懂,自以为是先知先觉,像老毛说的: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后来才明白,不过就是跟着上头说法走。当年的《五一六通知》,就说了文化大革命是夺取政权的斗争,说从中央到地方都有一大批****的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一旦时机成熟这帮人就要夺取政权。还说他们是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之类的人物。我当时就以为这就是所谓的路线斗争。”
吴能说到这里,在沙地上翻了一个身,接着又说:
“其实这政治上的事太复杂,我们学生哪里搞得清楚。不过有一个简单的办法,跟着毛主席他老人家走就错不了,党内的每次路线斗争他都是对的。他号召我们造反就造反,号召我们整走资派就整走资派。其实那些地委、市委头头脑脑干的事,我们根本就不晓得。那些被抛出来的材料,也无从搞清真假,以后才明白揭露出来的东西,都是内部人搞的,都是有目的的,无非都是挂革命的羊头卖自己的狗肉罢了。其实那时当地的学生组织背后,往往都有外地串联学生的影子,而外地串联学生背后又有上层的背景。事后才明白父母当初劝我稳当点的话是有道理的,毕竟他们经历的事多,经历的运动也多。可笑我那时自以为是革命闯将,没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
方二本来在沙地上躺着,用一顶破草帽扣在脸上,让身体的其他部位享受太阳的无私赠予。听吴能和李轼摆得起劲,忍不住又说:
“李轼,你不晓得,我那时比老吴还冲,我是工人家庭出身,红卫兵组织一成立我就参加了,就开始破四旧之类。在保卫地市委的辩论中,我跟外地来串联的大学生连续辩论十几次,追着他们辩论,一直把他们撵出戎州地界才罢休。9月份从北京串联回来,我就再次造反,自己又拉出一帮人来成立新组织。我对跟我要好的同学说,《十六条》中说学校的机构就要以革命学生为主。我就是革命学生,我们不干哪个干?我们不主沉浮哪个主沉浮?再说毛主席都戴上红卫兵袖章,支持学生造反,还有啥好怕的!吴能邀我参加他们组织,我不干。我心想你吴能是四海翻腾云水怒,我得压你一头,我得五洲震荡风雷激,我拉了一帮人就成立了一个《风雷激战斗兵团》,自号司令。天天带着一帮人去张贴火烧省委、炮轰地市委的大字报。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好笑,太不自量力了。”
方二摘下盖在脸上的草帽,眯着眼,指着上方说:“就像这天上的白云,没有根,没有约束,东晃西荡,是自由的。又因为没有根,身不由己,被气流卷来卷去,又是不由自主的。”
“我没你们冲,因那时我都没有资格当红卫兵,有点愤愤不平,又不甘寂寞,跟在后头跑,打杂。跑了一阵,慢慢就发现不对头了,《十六条》明明说了,这次运动的重点就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按理说是很清楚的,又是党内的、又是当权的、又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这些条条款款都跟普通人沾不上边。到后来一看反而是普通人被整得多,连教我们的一个普通教师也被整了,当权的反而在旁边乘凉了,就觉得总是矛盾的。再说社会主义搞了这样久,坏人咋就越搞越多,这也有点说不过去啊?于是,开始怀疑这些名堂,不再热心。”
吴能年长,作为曾经的学生头头,卷入运动深,接触的人也多,比起李轼他们,有更多的感慨。仅以他自身经历过的来说,他觉得“文革”真像这天上的风云,变幻莫测,难以捉摸。白色的云朵,那样纯洁、优雅、轻盈,让你浮想翩翩,但你还没能来得及欣赏完时,天气变了。满天彩霞倏忽变成了乌云满天,狂风怒号,把乌云赶得在天上乱滚,一会儿抱团,相互乱闯乱撞,互不相让,一会儿撕扯,四分五裂,东一块西一块,互不往来。暴风雨说来就来,倾盆而下,劈头盖脸,让你没处躲没处藏,淋了你一个落汤鸡。你还在抖湿衣服时,它又云开日出,风雨无影,彩虹横空。想到过往的事,吴能说:
“李轼,你说这些,我也有类似感觉。那时从外地来串联的大学生各种派别都有,我跟他们接触多,有些就是高我们一届的学长,上了大学后,又回老家来串联。我就发现他们一个一个的嘴巴都挺能说,思想也很活跃,那时我还奇怪,刚进大学一年就这样厉害。后来想明白了,不是他们比我厉害多少,也不是因为他们比我年长一些,而是他们处的位置不同,能接触到各种信息,经历得多。那时各种小道消息都有,后来不少都得到证实,说明都是从上头流传出来的。这样多的人说打倒就打倒,没过几天说解放就解放,就连中央文革小组的人,原本应是最革命的人,紧跟领袖跟得最好的人,他们中有的人同样没风光两天,又完蛋了。陶铸是文革小组的顾问,又是当时的第四号人物,没过两天成最大的保皇派,王任重是文革小组的副组长,没干两天就由革命成了反革命。再过几天,王力、关锋、戚本禹又先后成了一伙坏人。你能搞清这是为啥?你能说清这是为啥?这些事其实都是有背景的。我们一是年轻,没有相应的阅历判断分析它,就凭感觉来判断。二是上层真实的情况,作为下面的人,无法了解。只从一些小道消息来瞎猜。运动之初是一腔热血,想跟着伟大领袖干革命,觉得他老人家不可能有错,后来才发现也不是那么回事。”
“李轼,老吴想事就是比我方二强。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一年,他就退出不干了,开始逍遥了,还劝我也退出。我还不信他的话,心想是他被捶了一顿后,革命意志衰退。我还继续扎劲了一阵,心里还在想:老毛说过,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自然就该我们主沉浮。后来才明白,老吴说得对,轮不到我们主沉浮,犯不着去为别人当枪使。”
李轼没说话,看着天上的云彩,心想都说天有不测风云,实际上这政治上的风云比自然界的风云更难捉摸。搅动满天风云的人,正是运动的发动者,幸好他们这些人都没有卷入进去,早早就作旁观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