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龙门阵
六、无利不早起
中苏边境冲突发生后,那时的中国,人人义愤填膺。官方除了发动上街游行示威,报上发文章谴责,也在做打仗的准备。这方面的传闻特别多,上面的东西都是机密,小老百姓的信息渠道少,道听途说的,真假难辨,却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而茶馆里集中了各种大道消息和小道消息。
那一段时间,茶馆里的龙门阵也多是在摆这些事,不管是老年茶客还是年轻茶客都在摆,有些人还争得脸红筋涨。那天李轼他们这张茶桌,就是钟益生开头的,他说:
“听一个当兵的同学说,部队都在一级战备了。说苏联人准备对我们动手。我听说美国人还在暗中帮助中国,反对苏联对中国进行核打击,说要是苏联人敢向中国人动手,他们也向苏联人动手。这更让人搞不明白,你说美国人一直就是我们的对头,五几年我们帮朝鲜人打美国人,这六几年我们又帮越南人打美国人。听说前两年美国军方还威胁中国,说中国人再为北越飞机提供机场,他们的飞机就要轰炸中国的机场。如今,那美国人咋会掉过头来帮我们?跟老子真想不明白。该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方二晓得是咋回事?你不是对这些事感兴趣吗?”
对面的方二正在喝茶,放下杯子后,也没有马上回答,好像是想了一下,才回答:
“我也听到过这方面的一些传闻,是有点难以置信。不过细想也想得通,你看,美国人也许会这样想,你们都是我美国的敌人,既然你们自己先打起来了,就让你们打下去,打得精疲力竭的,就没有力量来对付我。到时我要收拾你们就容易了。再说,对美国人来说苏联的军事实力对他们威胁大,真正能跟美国争一二把交椅的是苏联不是我们。在这种情况下,拉拢中国对抗苏联,美国可以像渔翁得利那样轻松。”说到这里,方二扭头问吴能,“是不是这个道理?老吴。”
“应该是这样吧。俗话说不图锅巴不在灶台转……”吴能回答。其实他的消息来源比一般学生多,但那些消息也是相互矛盾的多,很送别它们的真假程度。他的回答也是以常理而论。
“这事很简单。”
吴能原本还要接着说下去,旁边有人先说了。
这人是李轼他们学校高66级的同学,跟小孙的哥哥孙友雄是同班。因为他面紫,人送外号“紫罗兰”。紫罗兰摆龙门阵时也喜欢侃侃而谈,而且说话很有个性,他说:
“你们奇怪美国人为啥会帮中国,这还不简单吗?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们跟苏联人合久了该分了,跟美国人分久了该合了。你们想想,世界上的事情,不管咋个变,万变不离其宗,你们说是不是这个样子。”
紫罗兰说话时环顾左右,显得很有把握似的。李轼想紫罗兰说得虽然空泛,但真有些道理。不过,他觉得时间长也罢,短也罢,都不是分合的主要原因,分的后面是利益,合的后面也是利益,都是利益在起作用。他望着茶桌对面的吴能,他已经看出吴能刚才就想说话,心想他肯定另有高论。
果然,吴能也不认同紫罗兰这种说法,另有想法。他润润嗓子,把茶碗一放,就说开了:
“我们说苏联是侵略者,估计苏联也会说我们是侵略者。这都不奇怪,奇怪的是第三方的美国他会怎样看?他肯定有自己的看法,我想他并不在乎哪个是侵略者或被侵略者,他只在乎怎样做才符合他的利益。清朝时其他列强国家瓜分中国利益时,美国忙他的事,晚了一步,后来就提出门户开放政策,说是为了中国好,其实还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所以现在美国反对苏联对中国核打击,也是为了他的利益,美国人肯定是怕苏联人把中国收拾了后更强大,更不好对付,还不如让中国总在苏联身边牵制着它,这样对他美国人更有利。益生,所以我说这不奇怪,美国要帮中国一把应该是真的。上头的消息都是机密,不让老百姓晓得的。其他渠道的消息,就只能靠自己分析了。”说到这里,吴能问杨建国,“建国,不晓得我这样分析对不对?”
杨建国坐在李轼旁边,他对吴能的话颇有同感,这个世界的事不复杂,都是利益在驱动,就像自己这个知青、宗陵这个农民,为了吃口饭,都从农村到城市里来谋生。国家之间也这样,有了利益冲突时,社会主义国家和非社会主义国家没啥区别,照样打得头破血流。去年苏联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就是一例。所以他回答:
“老吴说得对,无利不起早嘛。国家大事更是如此,资本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国家都是在为自己的利益忙碌。我还记得书上提到过,苏联成立后,列宁就宣布废除原来俄国和中国签订的那些不平等条约。说是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精神,后来也不过就是一句空话而已。”
李轼对杨建国的话很有感触,这个世界就是靠实力说话的世界,国际上的利益调整都是大国牺牲小国的利益,强国牺牲弱国的利益,概莫能外。中国后来虽然也是社会主义国家了,在跟苏联打交道中,吃亏的还是中国。老百姓对很多事当初都是不晓得的,往往是到后来才能晓得一些,像中苏关系中的一些问题也如此。所以他接着杨建国的话说:
“可不是嘛,苏联帮助过中国,但也是有很多条件的。苏联当初帮助我们抗美援朝,要是没有苏联在武器方面的援助,中国军队支撑不了那场战争。后来中苏关系恶化了,说法就不一样了。我们的老师就讲中国在自己也很困难的情况下支援朝鲜,当时苏联借钱给我们,让我们用这笔钱去买他们的武器,两国关系恶化后,还逼我们还债,其中就包括这笔钱。”
听李轼说到还债的事,钟益生就说:
“李兄,我也听说过这些事,中国没钱,都是用一些农副产品去抵债。但农副产品又不值钱,而且苏联还特别苛刻,像我们为还钱出口的花生、鸡蛋等,他们要求颜色、大小都是一样的,发现了大小不一样,都要作为次品退回来。这苏联真不是东西。”
“这些都是小事了。中国是想跟苏联争社会主义圈圈的老大。历史上的事更难说清楚,你想嘛,舀到自己碗里的肉,哪个会再舀出来,苏联是不会承认那些条约是不平等的。话又说回来,说不定哪天中苏关系又好起来了,那就是分久必合了。”紫罗兰一边说,一边端起茶碗站起身,冲大家点点头,“我到那张茶桌坐坐,有几个熟人在那方。”
杨建国扭头望过去,那边茶桌上孙友雄等几个校友也在摆龙门阵,离得远听不见摆啥,看样子是摆得很闹热。他晓得跟孙友忠不一样,孙友雄也是茶馆的常客。
紫罗兰离开后,李轼对钟益生说:“益生,我们上学时候,听老师讲到那些事,我跟你一样,特别生气,觉得苏联真不是东西。长大以后,才明白事情并非那样简单,这个世界就是要靠实力说话的。再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就是这个道理,这没有太过分。好比我借了你的钱,到期了你自然会催我还钱一样,逼债不逼债恐怕也是宣传的需要了。”
好久没说话的方二一拍茶桌:“说得好!这个世界就是靠实力说话的。法国的阿尔萨斯和格林地区在历史上就几易其主,17世纪前属罗马帝国,‘三十年战争’后,法国得势,这两个地区归法国了;差不多一百年前的‘普法战争’中,法国人战败,又归了普鲁士;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国败了,重归法国;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又被希特勒德国占领;二战结束,德国败了,再度回归法国。”
方二略一停顿,又说下去:“老吴,还记得我们学过的那篇课文《最后一课》吗?那事情的背景就是1870年法国在色当战役中惨败后,阿尔萨斯和格林割让给普鲁士,不让当地人学法语了,改学德语。强者的作法都一样,日本鬼子侵占东北后,也是强迫中国人学日语。”
吴能点点头。
茶馆是一个言路自由的地方,虽然是各说各的,共同点都是关心国家。这氛围与解放前茶馆里“莫谈国事”的告示截然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