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人与人不同
五、不在一个壶里尿
放着家头的房子不住,跑到城头来住工棚,讨了老婆不用,却跑到城头来熬光棍,对宗陵这种做法,王有才就很看不惯。一天中午休息时,王有才和杨建国在工棚一边抽烟一边摆龙门阵,他对杨建国说:
“建国,我就弄不明白宗陵这小子是咋想的,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他跟老子倒好,****有家不回。说是城头能挣钱多一点,能多到哪里去?光说挣得多,他咋就不说城头花得也多,别的不说,一包烟就得两三毛钱,跟老子喝口冷水都得掏钱。”
“老王,你是一天乡都没有下过,农村那个穷你哪里晓得,那真是穷得叮当响。住的都是茅草房,连瓦房都难得见到一间,墙是用土夯的墙,牛肋巴窗户又小又矮,没电灯,房子里黑黝黝的,比这烂工棚好不了多少。乡下吃的用的也差得很。哪个好哪个赖,宗陵是个精灵人,还能不明白嘛。宗陵说得没错,在城头挣得多,你觉得一个月累死累活没两个钱,在宗陵看来就相当可以了。他在生产队,一年下来也挣不到这样多的现钱。你说的也对,城头花钱地方多,所以宗陵才会那样节省,连烟都舍不得抽,你说有钱哪个不会花?”
“哟嗬,倒也是这回事,树挪死,人挪活嘛。这小子是一个吃不得半点亏的人,哪里有好处,他就削尖脑壳往哪里钻。”王有才点点头,他觉得杨建国说的也在理。
“刚才说农村穷那还只是一个方面,不仅穷,还苦,那日子过得苦,时间短了你还体会不出来。白天除了下地干活路,还是下地干活路。天黑吃晚饭,吃过饭就吹灯睡觉,因为农民都舍不得费灯油,冷清得很。农闲时也没有一个地方可逛的,哪里像城头这样闹热,像你这种喜欢耍的人,要去了,呆不了两天就得抬脚走人。”
“这样多的农民不是呆得好好的,不是照样娶老婆生娃儿嘛。咋到了他宗陵就呆球不下去了?”
“这话一两句哪里说得清,李轼也问过这事。简单点说农民根在那里,就认命嘛。宗陵在城市里当过兵,有了城头和乡下两种生活的对比,简单点说他就是不认命嘛。不愿在乡下呆,想出来闯闯,大不了混不下去时再回乡下去。”
“他不认命能咋样?我就是看球不惯他那个样子,一个农二哥,他跟老子还真以为他这个班长有多大的搞头似的。大家还不是看在黄皮的面子上,要不然哪个球理他!”
杨建国晓得王有才跟宗陵虽说没有大的个人恩怨,但两个人总尿不到一个壶里,经常暗中较劲。相比下,宗陵能忍让些,但王有才总见不惯宗陵。
王有才跟宗陵都是同一年出生的,但王有才大些月份,所以他在宗陵面前以老大自居,用他的话说“大一天也是哥子”。另外宗陵不过才干两三年光景,他王有才已在这塘子里混了五六年,已经是老资格了,在他眼里宗陵只能算个小字辈。可是,宗陵并不服他,也不买他的账,还从心里看不起王有才。用宗陵自己的话说:老子跟他不在一个壶里尿。
宗陵退伍三年了,依然保持着那种军人的架势,腰板挺着,穿着整齐。他到工地时穿一套干净的衣服,干活路时换一身破旧的衣服,下班时又换上干净的衣服才走。王有才讥讽他说:
“你一个农二哥,又是挑烂泥巴的,还穿得那样光生干啥?跟老子穷讲究,不嫌麻烦,没球事干。”
宗陵并不理王有才,心里想:枉自你龟儿住在城头,还不如老子这乡坝头的人。
那年头,军人的服装受到追捧,因为******带头穿上了军服,全国上下草绿色成为了一种革命颜色。稍后,由革命的意义转变成为时尚的意义。尤其是小青年们喜欢整一套绿色军服套在身上,里面再穿一件海魂衫,是很时尚的。但毕竟没有那样多正宗的军服,没有衣服的,就流行戴军帽,但多数的帽子不过就是用黄布仿制的,质量粗糙。如果是一顶正宗的军帽扣在头上,小青年觉得是一件非常神气的事。
宗陵有时就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军服到工地来,这让王有才多少有点眼红。于是王有才跟宗陵商量,表示愿意出高价跟宗陵买一顶军帽。他心想,老子放下身段求你,还出高价,你小子还有啥球不肯的?不料宗陵一口就回绝了。宗陵心想,你不是狠吗?也有求老子的时候。嘴上还不闲着,哼着:“千金难买不卖货。”
这让王有才很是恼火,说:“有啥球了不起,不就一顶破帽儿嘛。老子就不信了,还能找不着。”
没过两天,王有才就真找了一顶正宗的军帽扣在光头上。干活路时,穿条短裤,光着上身,偏把那顶军帽歪扣在光头上。歇气时又把帽子塞在屁股底下垫坐,冲着宗陵说:“没有张屠夫,老子照样吃带毛的猪”,明摆着要气宗陵。宗陵没有理他,又过几天王有才就觉得没意思了,因为他本身就是不讲究穿着的人,何况戴着帽子干活并不安逸,所以干脆不戴了。他对别人说:“不就是一顶帽儿嘛,老子还不稀罕戴了。”
两人表面都没再说啥,但心里还是有些小疙瘩。一有机会就相互踩。
有一次宗陵派活路,让老黄牛和王有才几个人去挑砖,自己和另外几个人去挑瓦。理由是瓦易碎,自己这几个人心细一点,起瓦和码瓦时不容易把瓦弄碎。不料,话还没有说完,王有才就扯起嗓门骂:
“宗陵你龟儿子也太鬼了。你心细,你心细个球啊!你是算计别人心细,你心里那点小九九还能瞒得过老子?瓦码在船舱里是干的,砖码在岸上是湿的,你以为老黄牛好说话,不跟你计较。老子不会吃这种哑巴亏,少跟我来这一套!”
在场的人原本准备分头干的,一听王有才这一嚷,就都又站着不动了,想看事情如何收场。工地上的人都明白,砖和瓦都是按数量算钱,不是按重量算钱,当然是挑干的划算。下过雨后,两块湿透的砖的重量跟三块干砖差不多,所以在工地上不到万不得已哪个也不会去挑湿砖。宗陵虽然找了一个借口,大家都明白他在耍心眼。只不过砖并不多,一天半天就能挑完,别人也不好意思明说,而王有才不能忍。他是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老子不怕吃亏,但吃亏要吃在明处。
“这……这,你说咋个办?”
迎着王有才的目光,宗陵觉得内心被对方看破了,有点心虚,心想咋就忘了把王有才安排来挑瓦。
一看宗陵说话有点支吾,王有才紧接着说:
“宗陵,要嘛你跟老子换过来挑砖,要嘛过几天等砖干透了再挑!”
“老王,工地上急等着要一批砖用,得先挑一点上去,其它的等到干了再挑。我跟你想的一样,我当然晓得挑湿砖不划算哇。我还先跟老黄牛打过招呼,要不你们那拨人跟我们这拨人换一下?你们来挑瓦,我们去挑砖,要得不?”宗陵这话说得很大度,其实是很圆滑,就是想让王有才得罪众人。
“宗陵!你少跟老子绕来绕去的,不要牵扯着别人。单是你换过来就成了,老子还照样挑砖。要当班长,办事就得公道。上次挑石灰,你就是让老黄牛去起仓,你自己躲球在一边,别以为老黄牛不说啥,旁人有眼睛。”王有才立刻不客气地吼回去。他特别讨厌宗陵这种小算盘,有事不出头,非要把旁人捎带上。
工地上,挑瓦的人和挑砖的人都不开腔,想看事情咋个收场。老黄牛心里也明白是咋回事。宗陵事前跟他打招呼,就是想绕过王有才,让自己帮他说话。老黄牛一看两人顶起来了,不愿意为这点小事伤了大家的和气,跟王有才说:
“老幺,宗陵有时为了大家的事,耽误了活路,亏了自己,就算这次占点便宜找补了,也是应该的。你干啥子不让人啰。”
“这点球道理我还能不懂,他要求点补偿,我不反对。但事情要做在明面上,不要打这种小算盘,老子就见球不惯他这种人,面上说不要,底下又伸手。跟老子又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天下哪有这种好事?”王有才对他这位老邻居还是买账的,话虽说得不好听,声音小下来。
李轼想到宗陵对自己的关照,有点看不下去,对杨建国说:“建国,王有才有点过分,何必为这点小事让别人下不了台。这明摆着是王有才欺负人嘛,就算有理,也不能得理不让人嘛。你跟他们关系都不错,还不去劝劝。”
“话不能这样说,这事王有才虽说有点过,但不能怪王有才,是宗陵不仗义在先,哪个叫他让别人抓住把柄了。这就是好多农民的习惯,就一点芝麻大的好处也要占,我去那个队的农民也这样,宗陵也改不了这种贪小便宜的习惯。其实宗陵何尝不明白这点道理,只不过是习惯成自然。你放心,也用不着劝,王有才根本不在意这点好处,就是想借此机会踩一下宗陵,发一顿牢骚,吵一阵就过去了。”
宗陵没想到王有才会揪住这点事不放,一下子不晓得该跟王有才说啥才好。他看着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话,只得望着老黄牛,巴望老黄牛出面再劝劝。他晓得老黄牛的话王有才还是听的。果然老黄牛开口了:
“算啰算啰。老幺,你总吵,吵个球啰。人家宗陵已经说了,你要是想挑瓦,你就挑去。这砖我一个人都能挑完。”
“老子刚才就说了照样挑砖,老子不像有些人那样爱占便宜。一共就那几个球钱,能多挣到哪里去!”王有才说完瞪了宗陵一眼,晃着肩膀,转身去挑砖去了。意思就是不跟宗陵计较了。
宗陵冲老黄牛一点头,意思是谢了。
大家一看,满天乌云倾刻间烟消云散,也各自散开干活路去了。
李轼心想这王有才还真是说归说,做归做。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