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谁是小偷
六、了无风雨
一周后,杨建国从生产队回来,晓得工地的事后,就上李轼家来。一进李轼家门,就一屁股坐在靠门边的藤椅上,那是李轼家最舒服的座位。对李轼家,杨建国熟悉得跟自己家一样,从小就在这里进出。别看李家窄,朋友们爱来摆龙门阵,人多时挤满一屋。
开口第一句话,杨建国说他已经晓得这回事了,语气中好像也不当回事。说起这次遭遇,李轼还在愤愤不平。杨建国就说:
“你算了吧,这多大点事情。你忘了小马和大牛的事情?他们才是真遭罪。”
杨建国这么一说,李轼不做声,想起了一年前那一幕。去年,小马和大牛因为跟动员的人发生争执,两个人都被抓起来,游街示众、批斗,被整得很惨。李轼心想,自己摊上的这点事跟他们比,就真不算事。小闹剧一场而已,再叨叨地说就没意思。
一看李轼不说话,杨建国就开始摸烟出来抽。他没有让李轼,他晓得李轼烟瘾不大,一般在家也不抽烟。而他自己,原来没烟瘾,下乡以后,慢慢开始有烟瘾,乡下呆着太苦闷,没事就想抽烟,于是瘾越来越大。他一边点火,一边说:
“你这就算烧高香了。没有遇上那帮‘群专指挥部’的人,遇上了两个还算有职业素养的警察,也没有为难你,不过就呆了一晚上嘛。还有啥想不通的?”
“关一晚上,我倒也不介意。就是觉得太窝囊,平白无故地就被人坏了名誉。你还说他们有职业素养,那瘦警察还差不多,那胖警察实在可恶,尽帮着对方说话。”想起那个胖警察,李轼心里还是有点不高兴。
“李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警察也是人,说不定那天心情不好,就把晦气出在你身上。再说,凭啥警察就该帮你说话?是有人告你偷大衣,不问你问哪个?你不是说瘦警察好吗,其实就是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依我看,现在这个结果已经很不错。”
“行啦。建国,不说警察的事。有一点,我就是没想明白,那小丫头咋就一口咬定是我拿她的衣服?”
李轼也明白那胖警察并没有过分,只是自己心中有愤懑而不快。不过,他心中一直疑惑为啥曾小玲要咬他一口。那天晚上他就想了很久,想不出为啥子,这几天有时也想,还是想不出为啥子。杨建国来,正好请他帮着分析一下,究竟为啥子。
“是呀!我也有点奇怪,平日曾小玲那丫头对你还不错,这次咋啦?说不定是她心痛大衣,又信了角斗士的话,总得找一个人垫背啊。算了,你不是常说想不明白的事就不想吗?我更觉得奇怪的是,一件大衣,在失主看来算回事。在警察那里,根本就不算一回事,居然还让两个警察来回跑两趟。要不是有关系,肯定就是报案的时候就说得更邪乎,不然,警察哪里会管这种芝麻小事。”
“我就是觉得……哎,不说了,像小马和大牛他们才是真倒霉。”李轼本想再发几句牢骚,想到大牛的事,自己遇到的这点事确实不值得提。没再往下说。
“你说大牛、小马犯了哪条,不就说了几句真话嘛,就被游街,就被关起来。你说人家小马还是一个年轻女娃儿,有哪个顾及她的颜面和尊严?这年头有的人早就无法无天了,都是以革命的名义行事。现在逮一个人,说逮就逮。有啥法不法的?还有哪个来管你的人格和尊严。”杨建国说完,站起来,把烟屁股往房角一丢,又踩灭它。
李轼心里不同意杨建国的话,心想人的人格和名誉还算小事吗?但也承认杨建国说的是实情,这年头早已斯文扫地,有权的人就有法,找哪个说理去?遂不再说。
杨建国又坐回藤椅,问:“我到工地碰见老黄牛,老黄牛说你对他好像有点不高兴。是吗?”
“说实话,我是有点不高兴他。你说他平时对我不错,没有少照应我。我还觉得他是一个最仗义的人,平时都这样关照我,为啥到了关键时候反而不为我说话?这点我也没想明白。”
“你不要怪老黄牛,以我对老黄牛的了解,他肯定要拼力帮你。你冒死救过黄三娃,你可能不觉得是啥大不了的事,但对老黄牛就是天大的情,他没有道理不还你这个情。但他太本分,编不圆假话,又是在那种情况下,警察盯着他问,他脑壳转不过弯来。他没有王有才那两下。”
“是呀,说到王有才,还真得感谢他。我真没想到王有才能帮我,还以为他巴不得看我的笑话。”
杨建国一笑,他晓得李轼、吴能他们都看不起王有才这号人。他自己不这样看,在他看来王有才也是一个性情中人。他自己从小在别人眼中也是一个淘气包,所以他能理解王有才,虽说王有才身上有些不好的习惯,但为人还是正派的,没有那样多的花花肠子。于是就说:
“你把人看扁了,王有才人不坏。而且像王有才这种在社会上混的人,特别讲义气,哪怕他昨天刚跟你打一架,他要相信你不会拿大衣,也肯定为你出头作证的。”
“建国,不怕你笑话,我原来还以为是王有才干的,心想是不是这小子打牌输了,想找点外财。看来我还是有点小人之心。”
“这也不赖你,你在工地上呆得不多,不熟悉他们。你别看他们这些人吃喝嫖赌都来,但绝对不干偷东西这种事,至少不会拿私人的东西。在他们看来吃喝嫖赌是个人的事,偷盗那是不义之举,是断了别人的财路。”
“这次也让我明白不少事,长了不少见识。只是让王有才把活路丢了,有点对不住他。”
李轼一想到王有才为自己丢了活路,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他心中当一回事情的,在杨建国看来也根本不算一回事,杨建国说:
“这种活路,本来就是有一天干一天的,有时到一个工地,刚干一两天就抬屁股走人。只不过你是刚出来混,不习惯,干久了就会习惯。”
“话虽如此,不过王有才确实是为了我把饭碗砸了,总让我心里过意不去。现在活路这样不好找。”
杨建国又掏出烟来抽,吸了一口后说:“放心吧,王有才第二天就到新工地去了。我来找你,就是告诉你黄皮的意思,也是要让你去新工地。他看你没有去找他,让我带话给你:男人要经得起事。这点小事不算事。”
李轼听杨建国提到黄皮,想到了黄皮的经历、老黄牛的经历、还有张二胡的经历,自己这点事真连小事都算不上。所谓的饭碗,王有才也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心里松快了不少,就说:
“嗨,坐了半天,说了半天,你也不先说这事。我还在为王有才的事过意不去,你早说,我不就不担心了嘛。”
“我晓得你这几天肯定心情不好,就是故意来跟你说说话。说开了,你心里就不会有疙瘩。”
“说实话,除了觉得有点对不住王有才外,心情倒没有啥不好的,正好休息一下,上午看书习字,下午去游泳。吴能还问我去不去他那里,我说不去。”
李轼家是老式木房子。虽然窄,但很高,墙壁有4米多高,柱子间都是那种长木板,一板到顶。李轼把写的字和画都往墙上贴,说是糊在墙上,隔些距离看,容易看出毛病来。而且习字都是一些烂纸,说是糊墙,过不了多久就撕掉。
杨建国记得方二第一次和吴能到李轼家时,看到这个场景,方二就对李轼说你家是家徒四壁,但可作壁上观。杨建国还笑话方二瞎转。杨建国早晓得李轼这个习惯,所以有时就转着脑壳看有没有新的又糊上去。
果然,今天又发现一张新糊上去的:
莫听穿林打雨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阳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字写得潦草,杨建国大多认不出来,而且他对古诗词没兴趣,问李轼都写些啥?李轼说前两天从工地回来后,正好吴能等人来耍,说到苏轼这首词,心有所悟,就随手写了糊上去,劝人想开点的意思。
“上次你告我吴能那小煤窑不是出事了吗?他咋还干呀!”
“他也准备换地方,暂时还混着,他们那位师傅说不会连续出事的。”
“你也劝他小心为上。久走夜路难免撞鬼。”
李轼点点头,说吴能三舅正在帮他联系新的活路,联系好了,就准备离开鸡窝煤窑。
当初离开工地后,李轼其实是动过心思要去找黄皮的,因为黄皮原先说过要照应他。后来也没去,觉得是自己跟黄皮添麻烦,不好意思去找黄皮,怕黄皮左右为难。今天杨建国一来,他就把心里的想法告诉杨建国,杨建国一听就说:
“这点事算啥,你想多了。黄皮连张二胡这种‘坏分子’都能收留,何况你这算啥?不要说黄皮,工地上的人要是混熟了,都能相互帮忙。你混久了,就明白。”
李轼晓得杨建国说得在理,虽说都是学生出身,但杨建国的社会适应能力比自己强得多,熟悉社会上这一套。听到杨建国的一番话后,也就放下心来,转口问:
“新工地都干些啥?”
“现在不是满城都在开挖防空洞嘛,可能也是运石头之类吧。去年中苏在珍宝岛上打了一仗,据说******有一个‘深挖洞’的指示,中国城市开始挖防空洞了。那,明天我们一起到新工地去。”
“你先去吧,明天我得去人工湖,约好与吴能、方二见面的。上次我不是跟你讲过,钟益生跟我们出了一个主意,我这里一点头绪都没有,看看他们两位有啥子进展。”
“行,这事也要紧,你先忙这事。工地上早去晚去无所谓。那我就先去人工湖了。”杨建国站起身,跨出门坎,把烟屁股丢进垃圾筐。
“你干脆跟我去游泳吧。今天天气这样好。江边现在游泳的人少了,都在忙各人的事。”
“也行。”
李轼和杨建国来到江边。
去年这个游泳圈圈里的人还比较多,多的时候有十几号人,少的时候也有七八个人。今年人少了,一些人都到外地去找活路干了,江边已经看不到钟益生和一些朋友的的影子了。一些人虽然还在本地,抽不出时间来,更多的时间花在谋生上。
金沙江江水还是那样滔滔不绝地往下流着。从去年4月到今年3月,工地上的每一天,李轼觉得很漫长,真有度日如年的感觉。如今过去了,又觉得也很快,真像老话说的光阴如流水,像这江水一样留不住它,流走了。
3月下旬,江水依旧还清澈。再过一段时间,上游冰川融化、雨水降临的时候,江水又要汹涌澎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