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黄皮
五、一天盼一天
第二天歇气时,李轼看见老黄牛又坐在那里,闷闷地望着远处。眼前景色依旧,江水仍川流不息,水面上上上下下的船,江边洗衣服的妇女,码头上忙碌的人群,两岸延绵的绿野,远处是青山和江的尽头。李轼走过去问:
“老黄牛,今天咋不抽烟了,是不是家里揭不开锅了?听黄皮说你昨天跟他借钱。”
“几个娃儿都在读书,大的一个上初一,另外还有三个也在上小学。这春节一过,马上又该开学啰,学费、书本费又得二十来块钱,手头上紧,周转不开。再说这过年总得买点年货,几个娃儿盼了一年,想过年打打牙祭,解解馋。每年小的娃儿总缠着他妈买一串鞭炮放,我老婆从不松口。有一年还是王叔给娃儿些买了一串鞭炮放,娃儿些跟着我是遭罪了。有单位的人都盼着过年歇两天,我一到这个时候就犯愁啰,有地方花钱却没地方找钱。”
李轼把昨天领到的二十块钱递到老黄牛手中,说:
“你先用,手头松时再还我。”
“我怕一时半时还不了你。好借不好还啰。黄大哥是管工地的,手上有钱,我只能向他借。其他人手上都不会有多余的钱,就是有,我也不好意思开口啰。怕久了不还,人家以为我老黄牛赖账,其实我都记在小本上,我这辈子还不了,我的娃儿也会还的。”
李轼见老黄牛没有伸手接钱,就一边把钱硬件往他手里塞,一边说:
“不着急,哪个月挣得多,哪个月再还我。分几次还也不要紧。”
李轼心里想的却是:我不能说是给他的。这样说,他面子上挂不住,不会要的,说借他能接受。我也不指望他还这二十块钱,也算是我帮他一次。老黄牛这才收下钱。
“那我就先收下。多谢兄弟啰。”
李轼想,过去人常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汊。旁人是难以体会的,只有当事人能体悟,难怪老黄牛欢乐少忧虑多。他差的不是泛泛的一文钱,他也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他是找不到一个好的饭碗。
“谢啥子嘛,谁还没有过手头紧的时候。”
“要不这样,我把布票或者工业券给你,反正我家也用不着。没钱买那些东西。”
“你还是留着吧,也可以去找人换点粮票。你家娃儿多,定量也低。”
李轼没有要老黄牛的布票,那是按人头发的,一个人一年是八尺布票,成人做一套衣服是不够的。工业券,他晓得那也是很珍贵的东西。全国性的票证供应已经实行很多年,各省各地都如此,大同小异。除粮食、油、肉这些按人头每月供应外,副食也是凭票供应的。后来一些工业品也凭票供应,这就是工业券。
工业券的稀缺体现在一个家庭一年就两张,而买一个手表或自行车需要二十张。换句话说,如果一个人有经济能力买一只手表,他家的工业券需要十年才能凑齐这个数。好在多数家庭没有闲钱去买手表,工业券能够在私下流通,汇集到一些人手中。经济条件不好的家庭,一般是用不着的,或送人,或换物,或卖钱。那时所有的无价票证如粮票、布票、工业券实际上都成了有价票证。因为它是一种稀缺资源的代名词,在黑市上是可以流通的。
老黄牛一看李轼不要他的工业券,就说:
“要不这样,快过年了,我让我老婆帮你走后门买肥肉或猪脑壳。”
老黄牛说这话是因为谢小英当过售物员,在这行当中有些熟人关系。时下肉类供应太少,人人缺油荤,虽然是凭钱凭票买肉,但你排队去买,通常买不到肥的肉,只能买到瘦的肉,那年月肥肉为珍。同样,一斤肉票买肉只能买一斤,而买猪头肉可买6斤,排队很难买到。如果跟卖肉的师傅是熟人关系,就能买到你想要买的肥肉或猪头肉。那时物资匮乏,像卖肉师傅这类售货员很吃香,是令人羡慕的职业。而社会上流行的新创词汇“走后门”,就是在这个年月诞生的。李轼晓得老黄牛这样许诺,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有的人为了买点自己想要的肉,需要通宵排队的,尤其是春节前这段时间。
李轼家附近肉铺那位女师傅。姓孙排行二,人称孙二娘,四十来岁,肥胖壮实,胸前的围裙油腻得发亮,光鲜程度如香云衫。她卖肉时嘴角总叼着一根烟,不用手扶,薰得眼睛老是眯着。一只手抓住挂在担子上的肉,一只手很潇洒地操着刀,排队买肉的人都冲她献上一个笑脸,她却爱搭不理的。有顾客给她献上一根烟时,她也只是例行公事似的点一下头。其神态不像是在割肉,倒真有点像十字坡上的那位梁山好汉孙二娘,俨然掌握着某过路客的生杀大权。
“不用麻烦。”李轼还是谢绝了。他晓得谢小英离开服务行业多年,真要买东西也得去求人,跟她原来在商店时不一样了,在商店时是互有所求。
“你实在不愿意,那就算啰。小李,我还有一个事想让你帮忙出出主意。”
“啥事?你说吧,我一定尽力。”
“一是去年你救起我家老三的事,我后来听王老幺说了。我得谢谢你,一直开不了这个口,一提起就伤心。”
“老黄牛,那是我们一帮朋友们干的,不是我一个人。再说事情过了,就不要再提,你和嫂子多保重。你说另外的事吧。”李轼也不愿意提起这事,虽然过了半年多,老黄牛心里肯定还是放不下的。
“我晓得你是没有下乡的知青。为啥不去,你肯定有你的道理。我晓得你和你那帮朋友脑壳转得快,肯定明白这中间的名堂。我大的那个女娃儿,是中学70级的。我老婆一直的想法是不让她上这个学,说毕业了还得下乡去当知青,不如不上学,当社会青年,这样还可以不下乡。为这事,我老婆总跟我两个扯,我也说不过她,也讲不出啥道理,心想这上中学也不用考试了,能读就让她读吧。你对这些名堂肯定晓得,你觉得咋个办好一点?”
“不是已经读了一年吗?你现在想不读,当初为啥要去?中途再退学合适吗?”
“小李,你晓得我这个大女娃儿是她妈带过来的,我不是亲爸,也不好多管。她妈当初的意思就是说现在读书也没啥子用。又是一个女娃儿,能认几个字就要得啰,读多了有啥子用?就不想让她读书。女儿自己愿意去读,我这个当后爸的怕耽误娃儿,不好说不让她去读书。她自己愿意读就让她读吧。就是你到工地来之前的事,你要是早几天来,我就可以跟你商量了。”
李轼心想自己没下乡,劝老黄牛女儿下乡,老黄牛可能想不通。但他女儿不去又能咋样?对他女儿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随大流,想到这里就回答:
“说老实话,我也说不好。我晓得70级学生是去年3月入学的。现在学制改短了,只学两年,听说到明年1月份就毕业。看这个样子,毕业后恐怕还是得下乡去。但一个小女娃儿不读书,她也参加不了工作,在家呆着又咋个办?文化太低,就算有就业机会,也难就业。招工单位的人当然希望文化高点好,除非有关系。像王有才这种情况,一呆多少年也就不了业。跟王有才相好的齐小冬,也没地方就业,只能干点临时工。你也晓得女娃儿能干的活路不多。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随大流。”
“她妈说现在去读书也是混日子,还不如不读书,在家呆几年,帮着做做家务。到成年时,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就行。”
“你看宗陵,他儿子不过才三四岁,他就希望他儿子长大了多读书。你女儿既然读了,就读完好啦。我没有下乡,就不好劝别人下乡去。但我晓得一些情况,我们这里还没有开始,但外地已经开始在知青中招工,说明下乡也有出来的机会了。”
“那你的意思还是应该读书。”
“对。再说你女儿愿意读书,还是尊重她的意愿好,不然以后会埋怨你们这些当爹妈的。你说是不是?”李轼回答。
其实李轼晓得这届学生就没有认真读过几天书。他兄弟李弋就是这个年级的,回家说经常参加挖防空洞。他想老黄牛的女儿如果在家闲着,最后有可能像齐小冬一样。与其那样,还不如到学校去混。
“我晓得了。”
冬阳懒懒散散地露在西边,阳光不强烈,暖暖的。冬春之际,出太阳的天是很难得的,一般上午难得见到日头。虽是寒冬,工地上干活路的人都穿得很少,干的时候不觉得冷,歇气时就感到身上冷。这时的太阳让人感到是那样的舒服,像给他们披了一件毛衣。
“老黄牛,你每天都看啥?想啥?”
“啥也没有看,就是看着日头,就是盼着它早点落下山去,天一黑,这一天就又算过去啰。”
李轼一听,不由往横斜在上游天边的日头望去,阳光一点不晃眼,离山头还有一两丈远,要落下去,少说还有三个多钟头。他心里一阵发紧,老黄牛的坚韧,很大程度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地熬,一天一天地盼。转念一想,自己也不这样吗?眼下这种日子,是一点都看不到尽头。前途之类的事,现在是想都不用想,还得先混日子。再跟老黄牛说也没啥意思,还是让他单独呆着,也许他内心能静一些。老黄牛既然这样一天盼着一天,肯定是他心中仍存希望之火,盼着生活中的那一天。李轼想起昨天黄皮对他说的:日子就是这样,越恼火,越盼着希望。他想黄皮是这样,老黄牛是这样,自己也是这样,生活总是有希望的。
李轼转身走了。
他刚转身就碰见王有才,王有才说:“哟嗬,是借钱给老黄牛了吧?你把钱借我这位老哥,那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李轼说:“老王,眼睛够尖啊”心里嫌他管闲事,学他口气说:“我跟你一样,光棍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嘛”。
“老黄牛要是光棍就好了。他就是被娃儿太多拖苦,老婆带来2个,后来自己又有3个,去年又淹死一个。自己还是黑户,粮食供应都没有,你说他咋个不恼火嘛。”
李轼点点头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