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缘分
六、画界波澜
老桑今天画的主景没有取材旧州塔,而是崖壁上那广目慈眉的佛头。佛脸面对着广袤原野,面对着浩浩大江,那谜一样的眼神像早已看透了人间万象。
老桑虽不是绘画专业毕业的,但却是多年的专职美工,跟老万是同行,对画画圈子的事晓得不少。一看大家都静下来,他开口打破了沉默:
“老万,侯一民先生不是你的同学嘛,不是也画过一幅《刘少奇同志和安源矿工》,现在成了黑画。听说侯本人也受到牵连。这倒可成为你话的注解。”
“老桑,这是很自然的事。当初刘少奇是国家主席,如今是阶下囚,画成了黑画,作者受点牵连有啥好奇怪的。皮之不存,毛之焉附?”说到这里,老万话头一转,“这类事可以说是早已有之,董希文先生的《开国大典》名气更大,不是照样难逃厄运吗?”
老万一提起《开国大典》这幅画,几个人都点点头。高岗出事后,上头让董希文把高岗删掉了,画中前排6个副主席,高岗是在最边上,那旁边原来是半盆花,把人抹了,改画成一盆花。现在刘少奇被打倒,又让画家把刘少奇删掉,删了就得空一个人的位置,只好画董必武补上。历史就这样被人反复涂抹,画家只得改来改去。不要说画家悲哀,就是读者也感到悲哀。见几个人都沉默不语,老万接着说:
“老桑,你说这些事能让人没有想法吗?按说油画这种形式最适合表现一些重大事件场面。我在国外博物馆见过一些油画专门表现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场面壮观,气势恢弘,震撼力特别强,都是传世经典。我们国家没有这样的画作,按理说我们历史上不同时代都有这样的题材,只是人为的指派太多,从选题开始到以后的创作过程,都难免被掣肘的尴尬。当初侯一民画刘少奇去安源的画时,也是上头指派的任务。******去安源和刘少奇去安源,都是反映的革命历史题材,仅就构思而言,侯一民的处理比刘春华高明得多。但刘春华的处理更符合当下这种形势的需要,最能直接体现‘他是人民大救星’这种主题。”
老万一口气摆的两件事,其实不仅是画坛上的事,也是文化圈子里的大事,很多人都晓得的。大家都来了兴趣,不再作画,索性围坐在河滩上一起议论起这些画的事来。张二胡联想到剧团里正在排演的革命样板戏,就说:
“我也听说江青对去安源这幅画评价特别高,说这幅画是文化大革命的果实之一。是歌颂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艺术珍品。这就相当于在样板戏之外又树立起样板画。这一来框框就更多了。”
“张二胡,解放后的政治运动、经济运动、文化运动我都经历过,经常都整一些莫须有的事。其它的不说,还说我们都熟悉的画吧,你们还记得1964年年底那期《中国青年》封底发表的《你追我赶》那幅画吗?”
老万这一说,大家都想起来了。那幅画是一个刚毕业的学生画的,当时也是好评如潮。后来却说在那芦苇丛中发现了反动标语,说是有‘蒋介石万岁’这几个字。那时很多人都忙着找杂志来看,你要往那上面想象,有些字还真像是七拼八凑成那样的,后面两个字还是繁体字。你要是认定了是这样,去责难作者,作者可真不容易说清楚。另外听说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发现,说画中的‘三面红旗倒了两面’之类。
老万说:“我在画展上见过原作,其实见过原作的人就不会产生这种误会。那是因为杂志上的画面小,看不清楚,误把远处穿红衣的人和红马看成倒了的红旗。问题是作者他这样做图啥?他真要是写反动标语,哪里不能写?偏要写在自己公开发表的作品里,不是送上门去让公安局抓他,让法院判他吗?有这样傻的人吗?”
听老万说到这里,老桑接着说:“更莫名其妙的是说作者的名字李泽浩也有问题,李是‘离’,泽是‘******’,浩是‘好’,连起来就是‘离开******好’的意思,你说这可算是荒唐到家了。幸好后来调查说没有政治问题,1965年时又重新发表过一次,哪晓得到了‘文革’开始,又被说成是黑画。这次估计作者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老万讲起的这幅画,在场的人都晓得。那幅画画的就是丰收的场景,一群年青人挑着收获的庄稼正在前进中,突出知识青年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主题。人物背景是收割中的原野,画前景是大片的芦苇丛。就像如今跟他们一江之隔的芦苇丛,一眼望不到边,在江风中,芦花翻起一阵一阵的白浪。触景生情,大家都想起那桩往事。张二胡说:
“老万,这件事我也晓得。全国都传遍了,也是闹得沸沸扬扬。‘文革’前的大毒草、反动作品都是上头点名批判的,大家都无可奈何,按照要求跟着批判就行了。让我想不通的是,这幅画里所谓的反动标语是读者自发检举揭发的。真有点不可思议。”
张二胡这样说,是想起他在大学时,就是上头号召大家鸣放,后来又成了大家揭发。但那是在反右运动中,很多人都是被动的或被迫的。这幅画却是另一种情况,因为说这幅画是黑画,并不是上面点名的,而是由读者提出来的。张二胡想小赵刚才还说睡芦花枕头可以高枕无忧,而一些人偏偏不愿意高枕无忧,把阶级斗争的弦绷得那样紧,居然从芦苇丛中也发现了问题。
“哎,可怕之处就在此。自从领袖发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号召后,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讲来讲去,不少人都绷紧了阶级斗争这根弦。终日没事就琢磨这些‘阶级斗争新动向’,你说可怕不可怕。我们单位就有一个人没事就拿一张报纸,专门冲着光从反面看,说这样能发现反动标语。有一次他忽然兴高采烈,像立了大功一般,说是在报纸这面找到了一个‘打倒’,而反面正好是某某的名字,就说报纸是想把某某打倒。闹腾了几天,结果没人理他。我最讨厌这种‘自觉革命的家伙’,本来就够烦心的,还有这号人唯恐天下不乱,到处捣烂事。”老桑对此是有想法的,在他看来一个接一个的运动,已经让一些人的思维变得越来越不正常了,个别人的思维已经走火入魔了。他叹了一口气,“搞得周围的人,人人自危,深怕走错一步就踩着地雷似的。这种环境下过日子,跟老子真不是滋味。”
“是啊!所以运动一来,我都夹起尾巴做人,不敢在公共场所议论这些。只是在私下和朋友们摆摆,有不熟悉的人在场时,我都不说这些事,就怕哪天自己还蒙在鼓里时,就被像你们单位那种人告发了。”老万苦笑着说。
“真是一个疯子。”坐在张二胡身旁,一直在静静听他们摆龙门阵的赵洁忽然冒了一句。
赵洁的父亲是搞画的,其间的一些事,她过去也只言片语听父亲说过,但没有往心里去,或更多地想想是为啥。今天听大家一讲,她很有同感,真是荒唐年代。
这原本是赵洁随口的一句话,却成了画龙点睛的话。大家相视一笑,却都是一脸苦笑,真是一个疯狂的年代。天暗下来,龙门阵结束了,大家纷纷起身,收拾画具,踏上返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