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缘分
四、山野放歌
夕阳西下,倦鸟归林。
郊游写生的人们收拾东西,准备返程,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来:
穿林海
跨雪原
气冲霄汉
抒豪情
寄壮志,
面对群山
……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狮子山。山上是一片茂密的马尾松林,眼前的开阔地带,是一片起伏的浅丘,长满了野菊花。随着山坡起伏,野菊像波浪一样烂漫到山脚,越过道路,绿色和金黄又延伸到金沙江边。金沙江慷慨无私地滋润了周围的土地,旁边的一个农场的桔子园,墨绿的枝叶间挂满了金光灿灿的桔子,在秋风中摇晃。那是当地一种叫“红袍柑”的桔子,果实累累是秋天的特征,凉爽的气候让人能更好地抒怀。
在唱腔的间隙中,一阵叫好声响起来。小赵问张二胡那站在山坡上唱的人是哪个?张二胡说是青年川剧团的大史。山坡上的大史走来走去,手中挥动着一根马尾松树枝,像舞台上杨子荣手中的马鞭一样。声音又起来:
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
哪怕是火海刀山也冲上前
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
迎来春色换人间
……
张二胡对赵洁说,大史他们川剧团还有一个姓史的,年龄五十多了,人称老史,他才三十多,只能称大史。他们团里的领导说,现在是凡有革命群众的地方就都有能唱样板戏的人,我们是专业剧团的,川戏能唱好,京戏同样能唱好。我们川剧团的任务就是要排演好革命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其实大家都明白,样板戏已经作为政治任务压下来,不是唱不唱的问题,而是唱不唱得好的问题。
大史在大家面前解嘲说,现在不唱川剧,半路出家唱京剧样板戏。八小时内轮不到自己唱,早上爬山时,吼两声,到野外来也情不自禁地吼一嗓子,一抒胸中郁闷。
张二胡悄声对小赵说,你别看大史唱得豪情万丈,但他身形不伟岸,在戏中还要说演不了杨子荣、少剑波之类的主角,连演小分队的战士都不成,只能跑跑龙套演演座山雕手下的小匪徒。躬着身子在台上窜来窜去,一句台词都没有,更不用说有唱段。赵洁没说话,作为一个演员,她能理解大史的苦恼。张二胡说,我们都理解大史那种复杂的心情。赵洁点点头,她对剧团内部的明争暗斗是太有体会。
正说话间,又有一个男中音出现,浑厚、沉稳,哼的是《三套车》: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
……
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
它跟我走遍天涯
可恨那财主要把它买了去
今后苦难在等着它
……
……
赵洁沉浸在歌声中。这首俄罗斯民歌是国人都很熟悉的歌曲,比国内的一些歌曲流传得还广泛。那忧伤、悲凉、无奈的情感,随着委婉的旋律慢慢释放出来,特别适合有离愁别绪的人们抒怀。歌曲又把人们带到俄罗斯遥远的伏尔加河上,夏日的奔流变成了冬日的冰原,白茫茫大地上只剩下那孤零零的马车和赶车人。那苦难的命运不仅在等着枯瘦的老马,也在等着赶车的马车夫。旷野中的悲伤使人悟到的并不完全是绝望,还潜藏着那种对苦难命运的不满、不屈。
张二胡躺在山坡上,闭着眼睛,呼吸着带野菊花香味的空气,品味着朋友们的歌声。这些歌他不是第一次听,这是他们出来写生时常有的节目。两人所唱的歌都是冰天雪地的环境,大史真像杨子荣一样,孤胆英雄,一颗红心似火焰,冰冻三尺却是斗志昂扬,一步三尺地前进。老桑的马车夫,是那样的低沉忧郁,心事茫茫,赶着马车在雪地上蹒跚而行。前者是中国的,原小说《林海雪原》也是年青人喜爱的一本书。改编成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后,一个一个的人物像打了鸡血一般,斗志十足,成了天神下凡,唱词也如此,让人觉得离寻常人太远。后者那种普通人最本能的情感,七情六欲都付之旋律。为自己的伙伴马儿的下场而悲,为自己的命运而悲,今天是马儿,明天也许就是自己。虽是外国的民歌,却觉得离普通人更近一些。
歌声停下来。赵洁对张二胡说她很喜欢这首歌,尤其是年龄大的人唱这首歌才有那种沧桑的味道。她问张二胡这人是哪个,嗓音这样好。张二胡说是川剧团的美工老桑。小赵说有这样好的条件,不搞专业真可惜。张二胡说人家老桑可不这样想,老桑说还是画画好,更能直抒胸臆。你不晓得老桑是正经声乐专业毕业的,中间出了一点岔子,没搞专业。他虽然不搞专业了,天生的嗓音和基本功还在。
“难怪唱得这样好。”赵洁暗自点头。
看见正在松树下摆龙门阵的张二胡和赵洁,老桑走过来对张二胡说:“张二胡,该你来一个了。”
赵洁看着张二胡说:“哟,你也行,真是深藏不露呀。来一个《红河谷》吧,我喜欢这首加拿大的民歌。”
“我可不会唱。但我会这个。”张二胡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根笛子比划了一下,“如果你要唱,我可以跟你伴奏。”
“那好,我就献丑了。”
演员就是演员,不怯场,不管唱得好坏,张口就能来。赵洁一点不迟疑唱起来: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心上
走过来坐在我身旁
不要离别的这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
……
赵洁的歌声舒缓而带点张扬,虽说不是科班出身,没法跟专业歌手相提并论,却也唱得声情并茂。张二胡的笛声也为她的歌声增色不少。老桑对张二胡说,看不出来,你这位同事,跳舞的,歌也唱得不错嘛。
赵洁唱完,老桑率先鼓掌:“小赵,你这虽说不上是曼妙之音,也是抑扬顿挫,充满感情啊。不错,不错。”
“桑老师,你可真会满足我的虚荣心。我听张二胡说你是科班出身的,可不能这样挖苦人呀。”
“你看你小赵,我一个半老头子,可不是那种随便就说好话的人。我已经说了你唱得不是很好,但确实唱得还可以。”老桑说到这里,又对张二胡说,“咋样,二胡,该你收尾了。”
张二胡一点头,笛音就响起来,那是有名的笛子独奏曲《姑苏行》。赵洁一边听一边观察张二胡,这时的张二胡显得是那样的自如放松,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吹奏中,时而晃头,时而闭眼,时而脚下打着节拍……
赵洁浸润在笛声中,眼前浮现出苏州的古城、烟雨中小巷的青石板路、园林中的楼台亭阁、小桥流水旁的寻常人家……
后来,赵洁就成了张二胡他们圈子里的常客。圈子里有各种专业的人,画画只不过是兴趣爱好之一。后来大家也晓得赵洁对绘画并不完全陌生,她的父亲就是从事绘画的,从小也是在这种氛围中熏陶出来的。赵洁的美丽和率真,让他们愿意接纳她。他们出去写生,没有一定之规,有时大家埋头作画,有时则是兴致勃勃地摆龙门阵。
到后来,倒是张二胡主动约赵洁一同去。接触时间一长,小赵觉得自己跟张二胡之间有话可说。她发现张二胡在不熟悉的人中留下的是孤傲的印象,对熟悉的人来说,也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张二胡也发现小赵并非绣花枕头,是一个遇事有主见的人。日子一长,俩人就好上了。
小赵和张二胡好上以后。张二胡的情敌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张二胡是存心的,甚至是蓄谋已久的。要不然那颜料盘子咋会不偏不斜地掉在小赵身上,而没有扣在其他路人头上。持公允论调的人说,蓄谋已久倒不可能的,因为小赵刚来,张二胡也不认识。但存心这点是可以确定的,你张二胡在上面居高临下,一看美女经过就故意来这一手。
后来小赵笑着问张二胡,大家都说你是故意的,我也好奇,现在我们关系也确定了,你也不用担心。你说句实话,是存心的还是无意的?张二胡大呼冤枉,说天地良心,真不是存心的。我专注在画画上。你想那样高的架子上,就算真像那些人说的是在往下看的话,隔着手脚架子木板,最多看到一个人脑壳,哪能分清是美女还是丑女。最后说:
“这只能说明我们是有缘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