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洪水
六、量力而行
没过几天,洪水退了。
在江边,李轼和吴能等人说到老黄牛儿子淹死的事,几个人都默然。过了一阵,吴能感慨道,金沙江是大自然的杰作,也是大自然的骄子,千万年来无私地滋养人类,人得感谢它,敬畏它。要不敬畏它,就成了真正的洪水猛兽,吞噬生命只在瞬间。
“李轼,其实你们那天也是很悬的。我看你们上岸的地点,离滩口就二三十米,真要收不住,冲下去,那真就难说。你可能没问题,方二可能就悬了。”
“老吴,我咋个就悬了!未必我还不如李轼?”方二一听吴能的话,很不高兴,本来正在做倒立行走的他,立即放下身子反问吴能。
“方二,你游泳游得好,这我承认。你比李轼游得快,这我也晓得。但石龙滩那个地方,你肯定不行,我也不行。李轼是多年在那个地方斗滩,对那里的水势地形都熟悉。我们几个人中,除了李轼,其他人都难说,真要换我一个人去救黄三,我也没那个胆量。”
“那我不也是去救黄三了吗?”
“方二,你是胆大,不晓得那里的厉害,晓得了就不一样。你是在游泳池里泡出来的,李轼是在江河里泡出来的,你咋能跟他比?。再说,方二你也是没意思,凡事都要争过高低。”钟益生说。
方二一想,是呀。争来有啥用?就不再说。吴能对李轼说:“那天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万一你和黄三被水冲下去。你还会救他吗?”
“从理性上说,我不会再救他,我得先顾自己。因为那种乱流中,我肯定抓不住他。就算能抓住他,那娃儿不配合,你们也看到,他乱抓乱扳,真要缠住我的手脚,我也完蛋。再说那种狭窄弯弯拐的地方,手脚都放不开,两个人都要想脱险太悬。话说回来,真要在水中时咋个办,不好说,死活就是那几分钟,根本没功夫多想。那可能就凭感觉,凭过往的经验办,有可能救他,也有可能不救他。生死结果就看他的造化。”
吴能点点头没说话。方二对李轼的话感到有点奇怪,就问:
“李轼,你后面说的我能理解。但你前头说理性上不想救这娃儿,这是为啥?见死不救?”
对方二的问话,李轼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说了一件印象很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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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欧阳海》一书在青年中引起反响。李轼他们班上组织讨论,讨论中涉及到一件具体事,究竟是该书中的一个情节,还是当时报纸上的一个新闻,他记不准了。事情是:河对岸的房子失火,这面岸上的战士都游向对岸去救火。其中还有一些不会水的战士,也纷纷下水想到对岸去。
讨论主旨就是要学习战士这种一不怕死,二不怕苦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尤其是要学习那些不会水的战士,敢于置生死于度外的精神。李轼在小组讨论上说,在这种情况下,会水战士的精神和做法都值得学,不会水战士的精神和做法都不能学。第一,这是蛮干。你不会水根本到不了对岸。第二,这是添乱。你下水后,还得有人来救你。后来老师和一些同学批评他,说他思想落后,观点不对。李轼说我不晓得自己观点错在哪里?我也不认为自己思想落后。有同学问他,要是换了你在现场,你又不会水,你咋个办?李轼说,我肯定不会下水,除非我能找到工具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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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轼讲到这里,对另外几人说,当年同学间为这事还争得面红耳赤的,我做事的原则是量力而行。老吴、方二,你们刚才问我问题的答案也在这里。
吴能回答:“我同意你的观点。过去的一些教育不顾实情,往往是人为的拔苗助长。”
正在堆沙塔的钟益生,听李轼讲的事,就想要是在学校那时,他说不定也会批评李轼。现在他也同意李轼的想法,做不到的事,就不要添乱,说不定效果反而好些。等吴能话说完,他就说:
“李兄,你这一说,我也想起一件事,也在那年。我们那条街失火,消警就把路都封锁了,根本不让其他人去救火,街上住家的人准出不准进。群众质问消警为啥不让大家帮忙救火,消警的回答就是怕老百姓添乱。现在想来还是有些道理的,救火也需要专业知识。”
“恐怕也有考虑老百姓人身安全的方面,还有保护现场等原因。方二,你咋个看李轼他们讨论那件事?”吴能走到方二跟前问。
在沙地上活动的方二,也在想这种事,他想的是现实中说的和做的很难一致,听到吴能问他,停下来回答:
“这事看咋个说。像李轼说的,理性考虑时能说清,具体到事情中就另当别论。就拿这件事来说吧,当兵的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长官一声令下,那当兵的不管会水的还是不会水的,肯定都得扑通扑通地跳下河去。那你说这种精神和做法不该学吗?要是当兵的不服从命令,那以后这兵还咋个带?战还咋个打?”
“方二,我跟你说,要是这样的话,就应该打长官的板子,他无视士兵的生命。对岸几间破草房着火,烧光了也不值几个钱,要是淹死了几个战士,孰大孰小?退一万步,就算是在战场上,也不能盲目冲锋呀?随便牺牲军人的生命!”
“老吴,你这就是书生之见。真要在战场上,情况总在变,哪个跟你分得清那么多。啥是盲目啥是不盲目?啥是随便啥是不随便?军令如山倒!命令一级一级给你压下来,让你冲你就得冲,真要是冲错了,那也是事后总结的事。再说。打仗就得死人,这是免不了的!”方二说得激动起来,手也开始比划。
“我当然晓得打仗要死人,不是要争取少死人吗?方二,你咋个不明白这个道理呀!”吴能不高兴地说。他停下走动,觉得今天的方二太认死理。
“老吴,你那只是一种愿望,打仗双方都是这样愿望的,但愿望只能是愿望,跟实际是千差万别的。你没有听过一句话吗?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们肩上的星星,都是士兵的命换来的。”
钟益生在旁边笑起来,说李兄这事是你提起来的,你躺一边没事一样,他们两人倒争得不可开交,你还不劝劝。李轼躺在沙滩上也笑了,说他们爱争就争吧。那年在班上讨论时,我就没有跟同学争,双方价值取向不同,争不明白的,他们说服不了我,我也不想说服他们,各人按自己的方法做就行了。我有时就想,比如说这上山下乡的事,是政府的号召,很类似长官让士兵冲锋,你不去,在去了人的眼里或旁人的眼里是不是跟逃兵一样?是不是就是临阵脱逃?就应该受到相应的处罚。但在我们心里,益生,你说我们会这样想吗?不同的双方能说清这事吗?
李轼看钟益生点点头,就没再往下说。抬起头对吴能说:“老吴,在我们这里,你年长,你得让方二,别争了。”又对方二说:“我们工地上有几个当过兵的,还有一个工头当过营长,打过不少仗,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找机会跟他们摆摆龙门阵。”
“都是一些小官,不必了!”方二不屑地摇摇头。
李轼一愣,正在诧异,心想方二今天咋了?吴能却笑着说:
“李轼,你忘了,方二至少是要指挥一个团的。”
“哦,失敬,失敬。”李轼开玩笑地回答,像恍然大悟一样。
“咋了,老吴,你还不服!还在阴阳怪气的。”
“我服,我服。”
大家一笑,就过去了,说先游一阵再说吧,就一齐下水,向江心游去。
洪水虽然是退了,但现在的江水还是洪水期,依然激流澎湃,波涛汹涌。人一下水,还不到江心急流,就被冲得老远。钟益生和李轼从下游处爬上岸来,吴能和方二被冲得更远,还没上岸。钟益生甩着脑壳上的水,对李轼说:
“不要说是石龙滩,就是在这洪流中,一个刚学会游泳的人卷进去,也是必死无疑。真是无巧不成书,没想到那天救的人是你们工地上人的娃儿。可惜晚了一步,没有救活另外那个娃儿。话又说回来,他也算烧高香了,这个娃儿尸体找到,那个娃儿又活下来,要再晚一根烟的功夫,他那另一个娃儿也悬。李兄,他不晓得是你救了他娃儿吧?”
“我没跟他说,觉得没必要。不晓得王有才跟他说了没有。这几天,我都没敢跟老黄牛提这话头,晓得他心里悲痛,也不晓得该说啥好。过去船夫子陈老大老爱说一句话:大河没底底,小河没盖盖,河中淹死会水匠。这两天也不说了,也是怕勾起老黄牛的伤心事。”
“不说为好,时间久了,慢慢就缓过来。”钟益生说。
远处,吴能和方二两人已从下游上岸。眼前的金沙江默默不语,只顾昂首阔步奔腾赶路。它在窃笑人类总想征服它,总想挑战它的力量。李轼想金沙江是一条胸怀博大的江,它不愿意任何人葬身在它的怀中,它只希望人们在它怀中体验到自由奔放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