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九二九，掩门叫狗，这是冬天里最冷的日子。江卜拉早晨起来，天空飘着碎玻璃似的雪花，冷得让人刺痛。马群没有动弹，齐刷刷地头朝东站着，互相挤在一起取暖。每到天特冷的时候，马群就自动来到江卜拉帐篷附近的崖下，等到太阳上来后，它们就自动地进入草场，牝们的行动，都有几个儿马安排。儿马是马倌的得力助手，大儿马管总体，小儿马管分群。大群里有小群，一个大群里有若干个小儿马。各领几十个为一个小部落。但是，小部落都是在大儿马的总控制下，大儿马管宏观。小儿马管微观，非常奇妙。
昨晚严静桑来说，邮局又寄来东西，我去了蒙更花家，她开会不在。邮局人说蒙更花都拿去了。明天星期日我不去，你要着急你就先去，不急就等我后天去送金巴再给你取。江卜拉说，我去吧，经常让你捎，你一捎就得绕道来，多麻烦。严静桑说，说不上麻烦，骑马绕几里路算不了什么，再说，嫂子多几天不见就想看看你，没信想见也懒得来了。你哥说，江卜拉又有几天没来了，他想你比我想你还厉害，你一去了，他的话就多了，你不去他好像吃饭也不香了。就拿喝酒来说吧，你去了他又能喝又能说，多喝几杯不显多。可他一个人喝酒，没啥兴趣，稍多喝几杯就显出了醉意，一个人拉起马头琴唱一些老掉牙的曲儿。说真的，你多去，我知道你被这堆书拴住了，你学了就去“卖”，他可愿意听你讲哩。
江卜拉喝过早茶就独自往公社走了。以往老是和严静桑一块儿走，今天单独去，边走边望着大漠旷野。雪像鹅毛，絮成厚厚的鹅绒被，复盖在大草原上。单调的白色，把山岭和河谷缝合在一起，蒙古包和羊群不再那么明显了。冬天的牧场上，只有那些淡黄色的牛粪烟和散落在山湾湾的牛群，显示着这个世界的生命的存在。
到了公社，江卜拉先进了邮局，他看看是否还有信件。邮递员告诉他，蒙更花早就拿去了，你去找她吧。江卜拉谢过邮递员直奔蒙更花家里去了。蒙更花一见他，高兴地说：
“这可是好梦成真了，我昨晚梦见你来了，说你病了，来买药，我说我家有，去我家拿吧，我拉着你跑，不小心绊了一跤，醒来是个梦，这就奇怪了。”江卜拉说：
“谢谢你的关心，这几天天冷，肯定你是怕我冻病了，白天一想，黑夜走入了梦境。”
“也许是吧。真的你这几天咋过的，没冻感冒吧？我去开会，给你说下一顶蒙古包，扎包吧，人家是双层毯子的新包，很不错，五块哈那的，宽宽大大的，生上火非常暖和。你今天来，我猜你是取信件邮件，正好，今晚住下吧，明天我领你去拉房子，让他们拿拖拉机送一下，就便帮你扎起来。”
江卜拉心里热乎乎的，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个热心的姑娘精神境界太高了，自己指挥部的人也没有给弄一顶蒙古包，亲姐妹这样关心也可以了，她把困难想得比自己想得还周到。
江卜拉和蒙更花说了一会话，蒙更花熬茶，准备午餐，他拆信和解包裹，三封信里，有北京女教授一封、报社一封、山东科技学校一封。报社寄来了书和一部分资料。
喝过午茶，蒙更花说，今天住下，晚上我召集一些青年人开个讲座。不能推辞，你不是说，懂现代科学知识的人越多，草原就进步得越快吗，你就传播吧。江卜拉说，我没有准备，恐怕讲不好。蒙更花笑笑说，从你们“马背知识摇篮”摇一点就够了，谦虚是必要的，对我来说是无用的。你躺下休息，我去找团委书记商量去。
蒙更花去后，江卜拉躺下看书就睡着了，他有好久没有在这温暖如春的屋里躺着了，过于的舒服使他两眼涩得睁不开，抱着书看了三五页就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半晌了。
江卜拉醒来时。有两个年轻姑娘和蒙更花坐着说话，原来这两个都是团干，两个都是女的，他醒来很不好意思地说，哎呀。睡过头了，失礼了。蒙更花说，饥人需要饭吃，困人需要觉睡，这有啥失礼的。接着她介绍说，这位是团委副书记莎仁花，这位是宣传委员敖登其木格。江卜拉彬彬有礼地道了好，同时作了自我介绍。这两个姑娘也像蒙更花一样热情大方，尤其莎仁花非常健谈，据说她是个农牧学院的专科生，她是从外旗县分配来的，四个人谈了一阵，一块动手包饺子准备晚餐。
冬季天黑得尚早，她们的座谈会别开生面。牧区人不多，青年不少，一共五六个人，女的占大多数，只有两个男的。他们是一边喝酒吃饭，一边交谈，蒙更花说，这样自然、亲切。这里有供销社，她们煮了肉，又买了罐头。开始先喝茶，喝茶中间就谈，也像茶话会似的，谈完之后就喝酒、吃饭。喝酒吃饭当中。就是娱乐晚会。江卜拉说话之前，蒙更花拿出严静桑留下的简报，念了一段简报表扬。莎仁花突然惊奇地叫了起来，啊，想起来了，报纸上也登过了，因为不是咱们盟的人，我就没太在意，原来你就是那个“牧马英雄江卜拉”。这一介绍，大伙自然地敬佩了三分。大伙主要想听听他们“马背知识摇篮”的情况，这对草原青年有很大的吸引力。江卜拉说，我们草原最大的不便是地域辽阔，交通不便，游牧生活决定了居住的分散性。这样，给孩子们上学，大人们的交流、学习带来了许多困难。蒙文报纸资料本来就少，再加上冬季的邮路不通，几个月看不上个报纸杂志。好动的青年，带着许多幻想和抱负的有志青年，由于条件的限制，使他们的幻想变成了幻灭，抱负成了抱憾，无事可干就是个喝酒闲窜，这样下去，一代又一代就是个上马放牧，下马喝茶，对于草原的退化、沙化麻木不仁，靠天养牧，常常被自然抽着鞭子，显得还是束手无策。我们觉得太闭塞、太视线不长、目光短浅了，外界发生的变化，世界的进化，知道的很少，干部们开个会也是那些枯燥无味的老话题。新鲜空气、新鲜血液流不进我们血管里来。我们觉得不想办法不行了，没有条件可以创造条件，等和靠是懒汉思想。于是，我们就创办了这个传播知识，方便大家，适合于游牧特点的“马背知识摇篮”。我们请专家教授来讲课，自己到城里录制盒带。马背上的民族，用马背来传播知识。武装自己，让我们打开封闭的窗户，隙望世界，交流信息，借来他山之石为我们攻玉……
“太好了！太好了……”
“太刺激了！”听得大伙坐不住了。
敖登其木格说：
“我奶奶说，过去是草原人不愿意进城里，大烩菜馒头不如炒米奶茶手扒肉香，可现在的年轻人不想在草原了，都想进城。落实政策的、上学念书的，有了工作的，这畜牧业还能繁荣发展吗？”江卜拉说：
“这是被许多人忽视了的一个大问题。畜牧业经济是我们蒙古民族生存发展的根本。
“在中国的历史上，有过两个少数民族当了皇帝的。一个是元朝，一个是清朝。元王朝复灭以后，我们又都回到了历史的后院，依靠自己独立的牧业经济生存发展了。清王朝复灭以后，一个民族几乎灭绝，原因是没有自己独立的经济支撑，淹没在大汉民族里，依赖于不是自己优势的农业经济，所以变得有名无实了。像兴安岭的鄂伦春、鄂温克等几个少数民族，他们依靠打猎为生，三只兔子两只鸟，收入没有保障。我们是赶着羊群走，他们是追着野兽跑，因为没有自己的固定收入，医疗卫生、文化教育都谈不到。有的人出猎时把小孩子装在皮包里吊在树上当摇篮，因此人口一直很少。这就有力地证明经济是基础。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生存发展的首要条件。”
“是这样的，太对了！”莎仁花和大伙对视着点头，大叫着显得有些激动。江卜拉说：
“如果我们看不到这一点，都不想在草原上呆，不建设草原、发展畜牧业，都跑到城市里去发展，融进城市的激流里，很快就会看不到自己，变成了大海中一滴一滴的小水泡。”
“那我们不都变成了汉民族了吗？”
“其实，汉民族也不纯粹是汉人，这是经过民族大融汇形成的。过去北方有许多个少数民族，像匈奴、契丹、突厥等是相当大的民族了，经过几次的历史大融汇，只有史书里有名儿了。元大帝时期，许多民族融入了蒙古族，清王朝时期又融入满族，汉王朝的历史最长，所以，融入的最多。将来还会有融汇的，这是历史的潮流所推动的，不是谁想融不想融的问题。融汇主要是两个条件——政权与经济。当然还有通婚与后代问题。现在在内蒙古的蒙汉通婚中，生下孩子绝大多数登记蒙古族，少数民族不是照顾吗？”
“啊，这是利益上的融汇了。”
“其实，说到底就是个利益问题。无论是政权的影响，经济的吸引，都是一个实质。”
“这就说，要想巩固发展自己，就必须发展自己的独立经济地位？”莎仁花聪明。江卜拉特别强调了要发展现代化的畜牧业，要依靠科技进步、提高跨世纪一代人的文化素质……
“太激动人心了！”听得大伙都由静变动跃跃欲试，齐声赞叹。在这最热烈的气氛下，莎仁花举起杯来，让蒙更花斟酒，二人唱了首可爱的锡林郭勒，代表大家给江卜拉敬了酒，感谢给大伙带来了这么好的经验和希望。这一下，喝酒吃肉的仪式就算开封了，大伙高兴得狂饮猛吃，夹带着江卜拉的漫谈。蒙更花看到这种场面十分高兴，她紧挨着江卜拉，不时地看着他，觉得脸上冒火，心跳加快，眼里含着激动的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