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日萨和格拉仓到了医院，看到江卜拉的大半个头部和脸都藏在纱布里。他还没有醒，露在外面的半个脸显得那么惨白，没有一点血色，嘴唇干裂，鼻孔边上也都起了泡，昏迷中的骚动都是植物性的。娜日萨看着有些发痴了，老格拉仓落下了痛惜的泪滴。
地区医院，病房不太干净，病人大多数是碰撞的骨伤者，有的吊着腿，有的缠着头，有的打着石膏，但是，人家都能吃能喝能讲话，只有江卜拉昏迷不醒。
格拉仓呆了两天，江卜拉还没有醒他就先回去了，娜日萨留下继续陪着江卜拉，等待他的苏醒。她暂时没事干，把江卜拉的衣服拿出来要给洗，有的在河沟里沾了污水，有的沾上了血迹，个别地方还在石头上撞破了的。她拿出来一件一件的给洗干净，破了的地方给他缝补好了，然后齐齐整整的迭起来搁在了江卜拉的床头边。
却吉扎布和公社团委的干部也来探病，娜日萨告诉他们，江卜拉还没有醒。却吉扎布要到旗里开会，他要进病房看一看。
却吉扎布走进病房，许多陪床的人都站起来跟他打招呼，他是书记，大多数人都认识他。他跟大伙打过招呼后，慢慢地走到江卜拉的床前，他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摇摇头离开了。临走前他给娜日萨讲：
“我去开会，这里有你在我就放心了。团委尤仁书记也在这儿，有什么困难和需要办的让尤书记给你办，我开完会回头再看，实在不行我回来给他转院，暂且先别告诉阿老师。”娜日萨送出却吉扎布说：
“您走吧，我等他醒来再让医生好好检查一次，问题不太大就在这里治疗，实在不行再转院，这里人缘关系好些，离家近方便。”
“好，那就等他醒来再说吧，我走啦。”
娜日萨和尤仁招手送却吉扎布，而后她们返回到宿舍里。
三天之后，江卜拉还没有醒来，但是在昏迷中说起了呓语。每天到了二更天以后，他就讲开了呓语，说死人，说活人，说喇嘛，说活佛，说草原，说马群，反正很不规则、不连贯，有时千年古代的说，有时说得笑起来，仿佛和人对话。不停得说，从二更天一直说到天亮就停止了。白天一句话不说，整天的酣睡，一到晚上二更以后就说开了。有时说得娜日萨很害怕。医生说，他摔下去以后可能撞在石头上了，脑壳震有细细的裂纹，裂纹洇血，造成大脑皮层激动，昏迷时说呓语，清醒以后还要控制不住的说话。
娜日萨走时，把羊群交给了母亲。羊羔一坡，大群又增加了一百多，巴德玛额吉人老了，虽然跑青之后的羊好放了，何况还是骑马去放，这到没问题。可是下井饮羊老人累得打不起水来。无奈，僧格替了老人拿起了牧羊鞭。僧格虽然年轻，可那一身肉累得他够呛。骑马放羊，一天在山头上口干舌燥地也不好受。平时在家，骑着马儿到处游逛，走到谁家都是奶茶炒米加干货，差不多的人家还有酒和肉，牧区当个大队会计也够美的。人们说：队长肥，会计胖，保管吃成双脊梁。队里有点责任的人就“酒肉通四海”，到了谁家都得巴结。可这羊群把他箍在山头上了，他不得不跟着羊群走，跟着日头转。尤其到了井上，中午的阳光烤着，打水饮羊累着，真让他吃不消。四五百羊，两丈多深的井，一斗子一斗子的往上拔，真把胖子累得够呛，饮起羊浑身就湿透了，撂下水斗子就瘫在草滩上了。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罪有应得，要不是想报复一下江卜拉，使了坏心能让自己受这洋罪吗？可他又一想，自己一个后生家就吃不消，那娜日萨一个姑娘家咋吃得消呢？我应该替替她，让她轻松几天，自己吃几天苦头没什么了不起。但他又想到娜日萨是去看江卜拉，心中有些不快，不再想她了。
江卜拉的日睡夜谈持续了七天，第七天头上醒过来了，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人七”的缘故吧。人的七天是个关键。生病天，如感冒之类，不添病七天便好。人不吃饭，七天准饿死。汉族过旧历年，除夕晚上要熬年，怕魂灵走了，如果走了也不要紧，在初七的晚上准回来，所以初七晚上要打开所有的灯迎接魂归。如果哪个人的灵魂七天下没回来，这个人当年就得到阎罗殿报到去。尽管传久了带有了迷信色彩，但是“人七”对人的生理有一定影响。有些昏迷的人，七天有可能醒来，七天醒不来，最长到七七四十九天也会醒来，如果七七四十九天也醒不来，那就会变成植物人，或者完全丧失了理智，精神失常。江卜拉就是第一个“人七”醒来了。
他刚醒来，周围有些他原来认识的人也一下陌生的想不起来，可是娜日萨是第一个回到他记忆中的人。他睁开眼睛要喝水，喂水之后，他愣愣怔怔地看着这房子和原来熟悉的一些面孔。当时娜日萨喂完水往窗台上送杯子去了，别的熟人先过去和他说话，他的反映迟钝，盯着看了几眼好像有些陌生。当娜日萨走过去抓住他的手时，他马上叫出了名字。接着问她：
“娜日萨，羊群呢？你来跑丢了怎么办？你看到我的马群了没有？在莎拉吗？……”
“你不用管，羊群和马群都有人管着呢，你……”
“你说有人管着？饮罢羊啦？”
“有人饮呀，不用管他……”
“那，那我的马群还没有饮，渴啦……”
“还喝水吗？”
其实是他渴，他渴就联系到马群和羊群七了。娜日萨看他还想喝，赶快又给他倒了杯凉白开，他猛饮以后，重新看着房子问娜日萨：
“这是谁家的房子？”
“这是医院的病房？”
“医院，病房，我们来这干啥？走吧……”
“不能走，你病啦，住院治疗……”
“病？我没病，怎么会病？”他的记忆还没恢复清楚，套马、摔马的事一点不记得了。因为套马、摔马在短暂的紧张中度过的，大脑里没有储存下来。原来“数据库”中的东西显示不出来了，加上他口渴只联系到了饮羊、饮马，等他解渴之后，再不说饮马、饮羊了。
人的大脑是一个奇怪的储存库，就像做梦一样，尿紧了就会梦见在外边找厕所，找得地方总觉得不合适。有时捣乱了程序，释放出来的东西奇奇怪怪。江卜拉的程序也有些乱，释放出来的人首先是娜日萨，因为娜日萨在大脑数据库里储存的形象最多，所以迭印出来的娜日萨也多，别的人一下找不到，释放不出来。
刚醒过来，娜日萨怕他说话多了没有告诉他更多的事情，她打算待他好转几天再告诉他。现在看来，医生估计的情况是对的，醒来之后是显得话多，有时还抢着说，没等娜日萨说完就抢过去了。医生让尽量控制，话说多了恢复过程中头疼的时间长。
开始几天还好些，越往后来他的话越多了，娜日萨不跟他说了，他自个儿说，慢慢认识的人也多了，谁来看他跟人家说上没完，说着说着就想拔了输液的针头坐起来说，好像疯了一样，“是有这个情况，弄不好还会精神分裂。”这是医生告诉娜日萨的。那该怎么控制呢？经过会诊研究，又增加了睡觉针剂，尽量让他用多睡来休息大脑，这样恢复会快一些。
经过一段控制，说话少一些了，输完液，天气好能到户外走一走了。看马群和绿草恢复的更快。这时他已回忆起了打马鬃发生的事了。他说他太计较别人的激将，自己心里明明知道套马不同于平时骑马，虽然自己不太知道“烧眼骟”的毛病，可是，众人不让格拉仓骑，又加上僧格的激将自己知道骑它有危险，可是顾了面子不顾命了，这能怨谁？使娜日萨最奇怪的是，他一句也不责怪僧格，那种通情达理就像另外换了一个人，娜日萨感到欣慰。有时她责怪僧格时，他还说：
“一个人的过失，主要是自己的失误，别人占的成分很小。这次的事件，尽管说是僧格有意制造的，可是，关键还在于你自己愿意接受。僧格给了你一匹马，僧格要是给了你一把刀呢，那你要去自杀吗？自杀之后能把主要罪名推到别人身上吗？明知是一条险河，你自己愿意淌过能怨谁呢？僧格给马你接受了，可是金其布和你，还有别人都喊着不能骑，危险！可为什么不听呢？事到如今说人家故意呀，存心不良呀，有什么意思，那不显得太渺小了吗……”
“江卜拉，你重造了！”娜日萨听着激动得有些控不住了，喊着江卜拉的名字抱住他亲吻起来。
马背上的风驮着春天驰去了。草香花艳的季节，鸟儿们都已经找到了配偶，钻在“小屋里”孵化去了，鸟儿的恋歌少了，歌声大抵是些摇篮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