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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树德堂

小时候,跟父亲进城,父亲常会抽时间带我到一些“上规格”的中药店去坐坐。比如苏州的雷允上、沐泰山、良利堂,常熟的北九如、柳仁仁、童仁泰。听到这些店名,心里就会生出悠悠的古意来。中药店大概是最具中华古风的店家了。

所谓“上规格”,即布局和气象是约定俗成地谨遵着某种规格的,所以它们看起来都是大同小异的。

门面没有花哨的橱窗,最典型的店面是用三条花岗石构成的石厍门。门楣上刻店名,颜体,阴文,填石青色,一看就是有来头有年头的。

一进店堂,就会发现门外的世界原来太喧嚣、太明亮。店堂里光线幽暗,弥漫着一种幽香。药香沁沁如名泉之水,而人已化作了一张宣纸,慢慢就被“泉水”晕晕地洇透了。

迎面是深棕色的柜台。柜台上有几盆状似兰花的植物,店堂便平添了翠翠的生气。这植物不是兰花,是备用的一种药,名石斛,可列入利肝明目的方剂。柜上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冲筒”,黄铜铸成,茶杯那么大小,厚重,盖上有孔,孔里插一根铜杵。有些药要临时砸碎或脱壳的,就放进冲筒去“冲”。柜台后面是巍巍一壁格斗橱,每个格斗上都有毛笔写的铭牌:红花、黄芪、白术、熟地,合欢,川芎,菟丝子、杭菊花……橱很高,所以备有一个三级的短梯帮助人够到举手不及的抽屉。橱顶上坐着一排青花瓷坛,居高临下,端庄神秘。

店员在撮药,大多拥有一种和乐亲仁的怡然神情。年长的大多瘦,白,峻洁得感人,如有仙风道骨。看一眼药方,眉头微动,若有会意,用小手指去拉抽屉,就计较地用厘戥称药,把药均匀地铺开在几张包药的纸上。药在纸上不混放,一味味次第排开,包起之前还要用手指点着一一与药方核对。有人动用冲筒,铜杵起落,一片响亮,使人精神一振,猛抬头,又见一幅《松鹤齐寿》中堂,配联云:

花发东垣开仲景,

水流河间接丹溪。

仲景,张仲景;丹溪,朱丹溪。他们都是古时名医,都有高尚的医德。

这时,仿佛听得松涛鹤唳,无端记起来一首古诗来:“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心绪由此变得出奇的宁静。

父亲说:“如果走得动,病人最好是自己来这里撮药,对治病有好处。”

细细一想,父亲的这句话是对药店很高的褒扬。

走进这样的药店,人会觉得回到了某种亲切的庇荫之下,像是在一棵参天的大树下,更像是在老祖母的臂弯里,心中自然漾起一种古朴的安定感。这种精神的抚慰,对病人是非常有益的。

父亲带我到中药店不是撮药,那里也不一定有他的熟人,来这里只是坐一坐。

店堂里面挺深,靠墙摆布一些椅子和茶几,是备着让撮药的人等候时小坐的。这些黝黑发亮的桌椅像是古董,很严肃的样子,一坐上去人就自然会庄重起来,再不肯大声啰唣,不敢随地吐痰。

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样,我也不喜欢严肃和庄重。有一次,父亲看出了我的不耐烦,说:“中药是什么?中药绝大部分都是山林田野的花草根茎对不对?那好,你现在把眼睛闭上了,再来细心地闻闻这里的味道。闭上了吧?脑子里想着山里那些野花野草,你不是认识不少的花草吗……”

我的脑子里就出现了几种有药味的野草。一种是“野蓬头”,即艾草。夏夜乘凉时,在上风处闷一个火堆,往里头加一点从路边扯来的野蓬头,烟里就有了丝丝缕缕青青涩涩的药味,蚊子就不敢来了……荒地上总长着些野萝卜。野萝卜的叶片纤纤的,很秀气。拨开些泥,捉住野萝卜的茎,一点一点加力往上拔,就听见白生生的根系在土里被折断的细微声息,接着就闻到了一种新鲜的药味。还有一种俗名“酸姊姊”的草,一尺多高,茎是暗红色的,很脆,嗅一嗅,刺刺的气味把鼻孔都撑大了;用舌头舔一舔折断处,一种猛烈的酸味便像电流一样逼得你喊出声来……

不错,安安静静、香气氤氲的中药店确是和山林田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些按古法炮制的药草虽然失去了鲜艳的色彩,但它们的本质没有变,还带着山野的信息,带着生命的芬芳。这里的每一只瓷坛、每一只抽屉,全都幽幽地散发着笃实健康的辛香;这里的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在透露平和从容的心境。这一切,营造出了一种儒雅彬彬又古道热肠,仙风习习又亲切家常的情调。

父亲是中医,喜欢这种情调,带我来这里坐,却还别有用心。他继承了祖业,也希望我延续这绵绵一脉。而且,老金家还兼营着一爿药店——树德堂。

树德堂在练塘镇南街,由曾祖创建于同治年间。小镇上的药店不能与城里的大药号比排场,但也天然地有着那种别致情调的。

面西三间,打开面街的只是中间和南间。中间是堂口,备桌椅茶具,供病家候诊或候药时小憩。壁上挂匾云:蠲疾延龄。南间有曲尺形柜台,一面临街,一面临店堂。柜台尽头立有竖招,木地堆砂三个堂皇颜字:树德堂。格斗橱倚壁,也是曲尺形,与柜台相对仗。朝西的橱顶上规矩而温存地坐着一排青花瓷罐,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的样子。朝北的橱顶上则坐着一排圆柱形的锡罐,有点诡异,有点缥缈。所有的木质器具一色漆成深棕,漆色已暗,稍有斑驳,显得历经岁月。北间只通店堂,就是父亲的诊室了。朴素,一桌数椅而已。另有一小巧的药橱,漆成白色,罗列大小青花瓷瓶及研钵诸物。瓷瓶都由一个夸张的、附有红布的长木塞堵口,略显神秘,不知里边装的什么药。墙上有行书联,云:子瞻深佛理,东野出诗名。一派书房气氛。

那时父亲正当盛年,因自幼受到的熏陶,一俟落座,便一脸高古,一脸平和,看上去已不是家居时的样子了。与病人侃侃而谈,于亲切随意间已初步完成了“望闻问切”中的前三项,接下来就是切脉了。桌上有小枕,名脉枕,洁净温软,是用来枕腕的。食、中、无名三个手指如三条卧蚕,镇定地噙住了病人的手腕,气定神闲,细细感受寸、关、尺三处的二十四种脉象。一颗心为另一颗心而作片刻停驻,生命在这一瞬变得格外生动具体,格外细腻透明……切脉之后的对话变得深入,一连串的问话一一击中症状病理。父亲在这一刻端坐如佛,料事如神,尽显不凡。

“此病久缠失养,至肾阴不足,命门火衰……命门火衰,则卫阳不固,故汗出肢冷,怯寒神疲;又失其固摄封藏,不能沉化水湿,致水邪泛滥上道,外溢肌肤;心失温煦,摄纳失权,故常心悸气短……”

病人屏息听来,却不懂,只是感到自己的病根已经被把握,受到鼓舞,企望更切。

父亲突然改用了日常用语,浅显形象地重新分析了病况,提出了治疗方案。病人这回是听懂了——原来如此,果然这样!一时心头大畅。

父亲握笔在手,略作沉吟,果断落笔,写出“君臣佐师”一片药名;再作权衡,然后在药名之下一一标上用量。就此药方已成。

父亲坐诊,必亲切、谨慎、乐观、善解人意,除此之外还要有一点儒雅风度。这和中药店的情调是相一致的。

父亲有一手好书法,遒劲有力,气韵飞动,体现出医者的决心、力量与睿智,病人自然会产生信赖与敬重。找信得过的医生,服可信赖的药,病人本有的抗病机能才会得到呼应而振奋。一方在执,病已去三分的说法并不是无稽之说。这是父亲反复告诫我的,也是祖上反复告诫他的。父亲这么告诫是要我好好练字,还是一种家族传承的暗示。

如果病人是孩子,父亲便会把书卷之气变化为长者的和蔼,问话是十分的家常化,有时甚至还出人意料地耍一点小花招。那时的小孩在夏天很容易生热疖子,不是长在头上就是长在额上,就像开始长角的小羊。没有一个小孩不怕医生的,一见到医生就紧张得不得了,一个个做好了拼死抵抗的准备。父亲远远地看一看,就说这疖子还没熟,今天还不能动刀子,搽点碘酒看看再说。小孩一听这话就放松了警惕,任医生给搽碘酒。父亲手心里藏着小刀呢,一边和孩子搭讪,一边找下刀的机会。疖子其实早熟了,小孩子还没弄明白就挨了刀子。下刀时并不怎么痛,不好玩的是下刀之后的排脓。排脓一定要排尽,千万不能手软的,排尽之后还要在刀口里留药条,最后才能贴上膏药完事。对小孩子来说,这过程是场灾难,而且任你哭叫,父母家人一律不会来帮你摆脱,惨了。我有个表弟,经历过几次灾难,从此叫我父亲为“挤脓伯伯”,直到成人也没改过口来。

金氏树德堂是祖传的,在常熟、无锡一带享有盛名。“悬壶济世人,仗义走天下”,曾祖金宝之自小练武,为人豁达豪放,民间多有传奇。曾祖得名医马培之先生真传;与清代四大藏书楼之一的铁琴铜剑楼主瞿良士过从甚密,在瞿先生处获赠医药书籍达万卷之多。有名师的指引,有丰富的书藏,曾祖博学精进后医术大进,一时声名鹊起。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庞薰琴在回忆文章中,记述了两次体验金宝之先生回春妙手的经历。

金家备有小快船一艘,专门用于出诊。曾祖在船头挂两个铜环,船动,两环相撞,叮叮悦耳,人皆亲切地称为“双环船”。还有人编了山歌来唱:

船挂仔双环响叮叮,

金家郎中坐勒仔船上笑吟吟。

有人说金家的双环是银子打,

银子声音好听,开胃通气,眼目清亮精神兴。

有人说金家的双环是金子打,

金子声音压邪,瘟神退避,逃得个没踪影……

江南的山歌句子长,声调甜稠像麦芽糖。

船挂双环,一方面是便利了沿途病家——即便是夜半三更,闻环便知诊船过路,如果需要,招呼一声,诊船就靠上岸来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家安全——江湖上有“不扰僧尼医丧”的规矩,且树德堂善声在外,那帮水匪陆盗听得铜环之声便不来相扰了。

夜诊时,曾祖必带一条爱犬出门。到了病人家里,曾祖率学生上岸,留下那狗守着双环船。白日出诊,水路遥遥,曾祖无事,每在途中与学生纵论岐黄,不时用手指蘸了河水在平基板上写写画画。如是,金家长雇的船工耳濡目染,也能有些医药常识。

著《千金方》的唐代名医孙思邈,不但有高妙绝伦的医术,更有高尚的医德,被后世尊为“药王”。相传,有一天孙思邈在出诊归途中突然遇到了一只老虎。孙先生先是吃了一惊,及至看到老虎垂首敛尾、伏地呜咽的病态时,慈悲心动,不怕了,竟来诊视老虎的病况。原来这老虎的喉咙里卡了一枚大刺,血流不止,又不能进食,痛苦不堪,眼见没了生机,就冒险来找大名鼎鼎的孙思邈求治。孙先生把虎领到家里,取下大门上的门环撑在虎口里,然后为老虎动手术。所以要撑一个门环在虎口里,是怕老虎不小心咬了手腕。老虎获救,再不吃人,就在孙家后山上看守杏林……因为这个,后世将“杏林”作了医家的代名词。游方郎中手中拿着的职业标志——金属环,就是出于这个典故,故称“虎撑”。金家世代尊崇孙思邈,双环船的环即是虎撑的沿用。

体恤贫困病家,是树德堂一贯的传统。得悉病人真的贫困无奈,曾祖与祖父便会在开出的方纸上注上标记,病人就会在撮药时得到减收药费的优待。因为所注是暗号,病人得了优待还不知道呢。为济穷人,金家几代在开方用药时很注重“以贱代贵”,以减轻病家的负担。龙胆草能在许多方剂中替代羚羊角,而山海螺能在许多方面替代人参的功能,药价只是被替代药物的十分之一二。山海螺不是常用药,一般的药店不备。我弟弟金曾亮继承祖业,在医药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提到过山海螺的特别用途。此文被安徽王佩角先生读到,便写信打听在何处能购到此药,此前他几乎已经找遍了全省的医药单位而未能得到。金曾亮立即给王先生邮寄去山海螺,王先生十分感动,连夜给江苏省卫生厅写信表示感激,此乃后话。“文革”时,有一次我父亲在大街的宣传台上被批斗,我就在台下显眼的地方站着——自以为这么站着对那些以损人为乐事的打手来说多少是个顾忌。我分明听得一个人在慷慨激昂地批判:“你给地主看好了病,为什么贫下中农的病没看好……”天哪!贫下中农生的病就一定得治好吗?那一刻,我觉得万念俱灰天地失色;那一刻,我下决心再不学医。少年是最容易受到精神伤害的,痴人妄语其实是不必太介意的。又是后话,打住。

树德堂的诊室原本不在药店店堂内,而在街对面的大院内。院子连同瞿良士先生赠予的万卷医籍皆毁于日寇兵火,诊室才搬到了药店店堂。药店后面还有一片毁于那场兵火的废墟,后来盖起一些简易房作为药店的附房。

药店的员工分为外场与内场。人们把在店堂配药的员工称作“先生”,把在后场切药制药的员工叫作“刀师”。到我记事的时候,因员工不多,外场与内场已无绝对分工,采用了统做的方式。我记忆中印象比较深的药工有两个,一个姓吴,人称吴先,一个姓吕,人称熙宝。

吴先年长,四十多了还没有成家,个性沉稳,做起事来慢条斯理,随时随地都在拾掇,非得一切井井有条才安心。这样性格的人做药业是最适宜不过的。小吕年青文静,爱干净,有一个吹拍衣袖的习惯动作,好像他的衣袖上老是沾着灰尘。一吴一吕,两个人倒有三张“口”,却全是内向性格,没有客人时,店堂里总是很宁静。

吴先以外场为主,称药、包药、算账,一板一眼,几乎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但每一个动作都比较慢。做药业以慢为上,病人看着放心。在柜台上一字儿排开包药纸,绝无一张歪斜的;排开了还用木尺镇纸一一压住,怕风给吹乱了。包起药来悉悉有声,听如行云流水般从容沉着;把包叠起,用细麻线扎成檐角峥嵘的宝塔状。麻线不用剪子剪,两手配合着一折一绕一扯就断了。这一手是巧力,一般的人做不来。那麻线团子是装置在柜台上方的房梁上的,下边一扯,线团“咕咕”地滚动。我最喜欢去扯麻线团了,好玩。

我可以在店堂里自由地活动,却从不会擅开一只药屉或者随便移动一根药草。这是树德堂铁定的规矩。在这里,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告诫我:药是神奇的东西,药是神圣的东西!

和城里的大药店一样,树德堂的柜台上也养着一盆青翠欲滴的鲜石斛。这是店堂里唯一活着的药草。因为大人们告诉我,这就是白娘子到昆仑山想盗取的“仙草”,少小的我从此对这种生气勃勃的草一直怀有敬意,只敢轻轻地用手指触摸一下——觉得这种草一年四季都是凉凉的。长大后看过一点书,知道石斛确是一味名贵的药。古籍《道藏》中记载有“道家九大仙草”,列在首位的就是千年石斛。《中华药典》把石斛分为铁皮、金钗、长爪等11种,以铁皮石斛最名贵,国际市场上的价格在黄金之上。当年树德堂柜台上养的不是铁皮石斛,其实是算不上仙草的,但它一样为过于呆板的店堂带来了仙风活气。

偶然,我能尝到一两枚津红枣,一两片熟地,那必是在切药间里。切药间就是加工药的地方。这里有蒸药的灶头,切药的刀具,碾药的铁船,烘、炮、炒、洗、蒸、煮、泡、漂、晒……所有繁复的过程全在这里进行。药书上说从生地到熟地需“九制”,当然,“九”不是确数,是“多次”的意思。熟地酸甜得宜,相当可口,但总归是药,只能小尝一二。切药用的铡刀不是铡草的那种,大致是四方形,与木柄对角的地方用竹签固定。备切的药理齐放在刀板上,用特别的竹洗帚压住,一点一点地往刀口里送。随着刀口的开合,药材就成了薄薄的“饮片”。刀功精到的刀师能切出极薄的饮片,且片子完整,速度奇快。高手切出的法半夏薄如蝉翼,可达半透明的程度。并非每种药都要切得薄,比如甘草就不要太薄,否则片子会碎。切甘草时,空气里荡漾着甘洌的香气,含一片在嘴里,唇舌尽被温厚的甘甜所感动,津津然舒坦不已,是饴糖蜂蜜所不能比拟的。如果要制甘草末,那么,还得放到碾船里去碾。碾船是铁制的,两尺来长,弯弯如新月,开口处一指来宽,底部宽不及寸。另有对偶地装着木柄的圆铁片作为滚子。人坐着,两足分别踩在两个木柄上,一进一退,滚子就在碾船里来回滚动,把船里的药草碾碎。碾一会儿,要过筛,留在筛上的得还回船里继续碾。筛子的眼有疏有密,碾什么药用什么筛是有一定规矩的,不能偷懒用粗筛,否则,人家用手指一研就明白了。发现不合格,吴先也不会吭声,就自己去切药间再加工。这是无声的批评,刀师的职业责任感强,看重这个,所以很少发生这种事。这里贴着《药王采药图》,风尘仆仆的孙思邈坐在草丛间小憩,一脸宽厚的笑客。图的两旁是那副咒语般的古训:

修合无人见,

存心有天知。

父亲告诉我,这里的“合”要读作“革”。

“合(革)药”就是调配丸散,不是简单地把几味药拌和在一起,而是要动用种种的炮制方式。比如树德堂自制的几种膏药,“合”起来就有颇多讲究。药膏基料煮烊之后,先加什么药,再加什么药,把药膏汰布在油纸上后再加什么药,都是不能弄错的。

简单地把药拌和在一起也是有的,“发丸药”就是。发丸药既要有技巧,又要有体力,也是挺见刀师功夫的。把各种药末充分拌和之后薄薄地铺在四尺竹匾里,用洗帚洒上清水,端起竹匾作圆周动作。水珠已经吸附了一些药末,在滚动中滚雪球般不断聚合药末……匾子里的药末慢慢地就成了粒状的药丸。功夫好的刀师能控制药丸的大小,而且粒子大小均匀,表皮圆润光滑,内质结实细密。只见刀师展臂腾挪,驱动匾里的药珠滚动,碰撞,哗哗作响,如急雨飞蝗,声势赫赫;突然一颠一簸一掀一播,药丸窜起落下,訇然如浪涛起伏,如墨龙狂舞……此时的刀师呼风唤雨,雷霆在握,一脸的权威,轰轰烈烈,气吞山河……有功力的刀师是希望有人来观赏的,要不然,湮没了这一场富有表演性的技能展示就太可惜了。

切药间后面是药库。药库里有大大小小的“干甏”,用于储药。吴语中把这里的“干”读作“梗”,是干燥的意思。所谓“干甏”,其实简单,就是底部垫有生石灰或木炭的甏。甏里有吸附水汽之物,甏盖就不求密闭了,就用当年的新稻草编一个两寸厚的圆形草垫充当。中药业崇尚自然,取法自然,这陶器草盖正合其意。

“虫蛀药变形,霉烂药变性。”药是最忌霉变的。每年黄梅季节来临,药店要更换干甏内的石灰。经过一年的吸附,原来的石灰块已经粉化了。这些熟化了的石灰粉被取代出来,正好用作药店的墙壁粉刷。经过粉刷,店堂内外素壁生辉,窗明几净,做了“雅舍宜人居”的示范。

读鲁迅先生的《从三味书屋到百草园》,我总会想起树德堂后面那片废墟。是的,那里就是我的百草园呢!

那里并未认真开垦,只是随缘般地长着一些药草。有些是吴先他们种植的,有些是晒药时不小心洒落的药种生根发芽长成的。背阴处多是凤尾草、虎耳草、鱼腥草什么的,向阳处长着大青叶、益母草、苍耳子什么的,最多的是薄荷。断墙上爬满了何首乌的藤蔓。应用象形文字的中国人喜欢以形象来取名,凤尾草如凤凰的尾羽,虎耳草如老虎的耳朵,鱼腥草真的有鱼腥味。薄荷活着时虽也有凉丝丝的气味,但与成药之后的味道大有不同。薄荷的清凉是伪装的,其实是一味热性的药。大青叶的根就是大名鼎鼎的板蓝根,而叶是江南蓝印花布的染料。苍耳子结黄豆般大的果实,浑身长满带钩的小刺。这东西男孩子大都喜欢,猫和狗都不喜欢。猫和狗怕男孩子把苍耳子投在它们身上,死死纠缠它们的皮毛。有一次,一丛薄荷里长出了一枝细细的藤蔓,父亲见了就让我每天去观察,说很快就有好戏看了。原来,这纤细的蔓也是一味中药叫菟丝子,别看它纤细文雅的样子,其实是很凶猛的,植物被它缠上便是九死一生。这枝菟丝子来不及发威就被鸡啄死了。我怀疑是薄荷买通了鸡。人说百年的何首乌会成精,其根茎会长成孩子的形状。我老是在断壁下的瓦砾堆上寻索,看看有没有人形的何首乌,可惜从来没有挖到过。

鸡有三四只,是我父亲养在这里的,也是当时还很少见的“洋鸡”,种名白洛克,白羽红冠,很是漂亮。

作为药店的后院,自然是常要用来晒药的,似乎不宜养鸡的,而养鸡恰恰就是为的这个。按照药业的规矩,晒药时是须有人一直守着的。晒药场上有几只鸡出没,守药的人就不敢松懈了。父亲说他养鸡是从杭州胡庆余堂学来的。和北京同仁堂一样,杭州胡庆余堂也是中国中药业的翘楚和楷模。胡庆余堂主“红顶商人”胡雪岩的一举一动自然是中国药业界人士争相模仿的人物。为了宣扬“以诚待人,不假不杂”的宗旨,每年秋天修合全鹿丸时,胡庆余堂都要当众屠鹿。常熟童仁泰药店在1947年亦曾当众屠鹿,以示追随之意。

树德堂是我永远的记忆。在我的心目中,中药是天地日月的精华,是中华文明的馨香。当归、地黄、丹参、芍药、泽泻、茱萸、丁香、玉竹、茯苓、杜仲、厚朴、灵芝、石斛、王不留行……这些名词是如此美丽,一点也不像治病的苦药,与我恍若有着隔世的情感牵连,具有永恒的文化魅力。

如今,那些包装花哨的药品占据了药店的门面橱窗,古色古香的中药店是难以看到了。我想,每座城市是至少应当保留一家古风皇皇、儒雅彬彬的中药店的,就当是保护一件文物吧。毕竟,中医药是能和四大发明平起平坐的伟大发明,是中国人应当像珍爱唐诗宋词一样珍爱的。当一个人觉得情感粗糙时,他可以去那里坐坐。那里有氤氲的药香,更有一种滋润心肺、抚慰精神的情调。

有人说我的这个想法太书生气了。仔细一想,也是,保留一个中药店总归不是很难,保留一种情调就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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