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正处在快速发育的阶段，而且她每天都要东奔西跑，干很多的活儿，这让她的饭量大增。即使是有规律的饮食，有时候几乎都不能满足她的需要。可惜，这段日子以来，她实在太饿了。可吃的东西实在太少，比如现在，只能趁厨房方便的时候，有一顿没一顿地胡乱抓些让人倒胃口的食物充饥。她现在渐渐习惯了这种感觉，在那娇小的胃里面，常常会有一种饥肠辘辘的感觉，她已经能够强制自己忍受这些。
“我估计，士兵们在艰难的行军途中，也一定常常会有这样感觉。”她总是对自己这样说。她喜欢这个词语的发音，“行军”，听起来会让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士兵。因为她觉得，自己就住在这个丑陋的阁楼上，更像一个被囚禁的士兵，虽然这感觉很奇怪，但是她的确就是这样想的。
“假如我住在一座城堡里，那么，”她跟自己争辩道，“埃芒加德是另一座城堡的女主人，结果会如何呢？城堡里有什么呢？是的。一定会有骑士、护卫和王侯们打着旗帜，他们簇拥着她来看我，在城堡外的吊桥处，我要是听见号角响起，就要准备好一切，然后下去迎接她。接下来，我还要在礼堂里款待朋友，并且大摆筵席，请吟游诗人来为她弹唱，跟她讲述那些浪漫的传奇故事。可是现在，每次她来到阁楼的时候，我虽然不能给她摆设宴席，但我却可以讲故事给她听，不让她难过，而是让她开心，让她看到一切都那么美好。我敢说，在这个饥荒的年代里，即使她们的土地被掠夺，那些可怜的城堡女主人，也必须会要求自己这样做的。是的！必须要有勇气保持自己的风度。”
萨拉是一个骄傲又勇敢的小女主人，她也假想自己能够慷慨地将自己的热情分施给他人，虽然那是她剩下来的唯一一些可以分享的东西了。比如，她所做的美梦，她看见的美丽幻景，还有那能够带来快乐和安慰的想象力。
因此，每次当她们坐在一起时，埃芒加德并不知道她饥肠辘辘，浑身乏力。她根本无法从萨拉这里看到这些，也无法体谅萨拉内心的想法，其实每次当她说话的时候，都在忍不住担心自己孤单一人时，会不会饿得睡不着觉。就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感到这么饥饿过。
“萨拉，我真希望跟你一样瘦，”埃芒加德突然说，“每次看见你，我都觉得你比以前更瘦了。你瞧你的眼睛，看上去那么大，看看你胳膊肘上有突出来的尖尖的小骨头！”
萨拉放下撩起的袖子。
“没有。其实我一直都是个很瘦的孩子，”她勇敢地说，“而且我总有一双绿色的大眼睛，我知道它不怎么好看，可是现在我不知道它很古怪。”
“我喜欢你古怪的眼睛，萨拉，”埃芒加德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喜爱和羡慕的表情凑近萨拉，她再次仔细地看着，并且审视着她的眼睛，“看上去，它们仿佛能看得很远很远。你知道吗？我很喜欢它们。我喜欢它们很古怪，它们的绿颜色我也喜欢，虽然实际上它看起来是黑色的。”
“绿颜色的，应该是猫的眼睛，”我听说应该是这样的。萨拉笑了，“猫的眼睛在黑暗中多厉害啊。可是，埃芒，我却在黑暗中看不清，因为我试过很多次，我发现我在黑暗里真的什么也看不见。如果我能在黑暗中看得见那该多好啊。”
事实上，就在这一刻，天窗那边正在发生一件事，但她们俩只顾着说话，谁也没有看见。因为如果她们两人中正好有谁抬头的话，正好看见的话，那么，一定会被一张黝黑的脸孔吓一跳的。那张脸小心翼翼地朝房间里看了一下，很快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但是很明显，他的动作还不够小声。萨拉灵敏的耳朵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她突然转了一下身子，抬起头看着屋顶。
“你听，好像不是梅基塞代克的声音，嗯，好像，”她说，“好像不是它们在抓挠的动静。像是有人。”
“什么？你在说什么？”埃芒加德有点害怕。
“哦，埃芒，你难道没听见有什么声音吗？”萨拉问。
“没……没有啊，”埃芒加德有些结结巴巴地说，“是不是你听到了什么？”
“哦，那可能是我也没听见，”萨拉说，“不过，我还是觉得我好像听到了。的确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石瓦上，嗯，听起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轻轻地拖动。”
“那会是什么？萨拉，你说，会不会，”埃芒加德说，“不会是……是强盗吧？”
“不会，怎么会呢？”萨拉突然有点兴奋，“而且这里又没值得偷的东西……”
说到一半，她突然停下来。因为她们俩都同时听到了那个声音。萨拉说得没有错。不过，那声音不是从石瓦上传来的，而是来自楼下，正是铭钦小姐那怒气冲冲的声音。
萨拉一下子从床上敏捷地蹦下来，迅速吹灭了蜡烛。
“你听，她在骂贝基，”她站在黑暗中轻声说道，“她又要让贝基痛苦得哭了。”
“那么，她会不会到咱们这儿来？”埃芒加德惊慌失措地轻声问道。
“不会的。她大概以为我已经睡着了。嘘，千万别出声。”萨拉轻声地耳语。
铭钦小姐很少会爬到楼顶上来。萨拉只记得有一次，她曾经来这里大骂过贝基。而且现在，她正在大发雷霆，那么至少，她要是想上来的话，还要再走上来几级台阶，现在听起来，她好像正在生气地把贝基往上推搡着。
“你这个放肆的家伙，没想到你竟然这么不老实，真可恶！”她们听见铭钦小姐继续骂着，“厨子都告诉我了，她说最近总是接二连三地丢东西。没想到竟然是你这个东西！”
“不是我偷的，夫人，我没偷。”贝基边说边哭，“我确实很饿，但我没有偷东西……真的不是！我从来都没有偷过东西！”
“你再这样说，就应该被送去坐牢，可恶的东西！”铭钦小姐说道，“真是没想到啊，你竟然敢偷东西！偷走整整半块肉馅饼，我敢肯定，那一定是你偷的！”
“不是我偷的，”贝基哭泣道，“我可以吃掉一整个肉饼，但是，但是真的，我真的连一个手指头都没有碰过。”
那块肉饼本来是要给铭钦小姐做夜宵的。现在，因为爬楼梯和生气的缘故，铭钦小姐简直喘不过气来。她狠狠地打了贝基一个耳光。那声音特别刺耳响亮。
“别给我撒谎，”她说，“立刻滚回你的房间，讨厌的东西！”
萨拉和埃芒加德都听见了那个耳光，然后，她们又听见贝基穿着她那双破烂的鞋子，匆匆跑上楼梯，进了阁楼。隔着并不太厚的墙壁，她们还听见她关上了门，而且一下子扑在床上，放声大哭。
“我可以吃掉两个肉饼，”她们听见她蒙着枕头在一边哭一边说，“可是，我连一口都没咬过。是厨子把它给了她的警察。”
黑暗中，萨拉站在房间的中央，气得咬牙切齿，她伸出的小手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松开又握紧。这一刻，她几乎都要站不稳了，但是她不敢动，也不能动。她必须要等到确定铭钦小姐已经下楼，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才能放松。
“你这个恶毒残忍的东西！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她脱口而出，“厨子自己拿了，却竟然说是贝基偷了。这里到底还有没有真理！她没有偷！她就是没有偷！有时候我看她那么饿，甚至会捡垃圾桶里的东西吃！她都不会偷的！”她一边激动地说着，一边用手紧紧捂住脸，突然激动得浑身发抖，居然轻轻地抽泣起来。
听到这么反常的哭声，埃芒加德一下子被震撼了。萨拉哭了！那个不可征服的萨拉，她竟然当着她的面如此痛苦地哭了！
在她的印象里，萨拉从来没有哭过。但现在，萨拉的哭声压抑、悲痛，好像还表明了一些新的东西——那是一种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情绪。假如……假如……假如她也很饿的话，那么……
突然，埃芒加德那善良而迟钝的小脑袋里，出现了一种可怕的发现。于是，她在黑暗中爬下床来，摸索着来到放着蜡烛的桌子旁。她划亮了一根火柴，然后点燃蜡烛。等到把蜡烛点燃后，她弯下腰看着萨拉。此时，在她脑海中的那个想法在眼前已经变成了真实的担忧。
“萨拉，”她用几乎是胆怯的语气，充满敬畏地问道，“你是不是……是不是一直都不愿意告诉我，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哦，我不想对你无礼，可是……萨拉，你是不是会常常挨饿？告诉我。”
此时此刻，萨拉再也忍不住了，埃芒加德的最后一句话，让她心底里最后的防线也彻底崩溃了。她松开捂着脸的手，抬起头来看着埃芒加德那张胖乎乎的脸。
“是的，我很饿。”她用一种埃芒加德从来都没有见识过的激动情绪说道，“是的，我常常挨饿。我经常会被惩罚，不让我吃饭，而且，我现在就饿得要命，简直就可以一口把你吃掉。当我听见可怜的贝基被训斥，我就更加觉得难受。因为她比我还饿一百倍。”
“天哪。我怎么会连这些都不知道呢？哦，萨拉，我，我不是特别笨呢？”
埃芒加德听了之后，一下子明白了。她惊讶地叫道。“噢！噢！”她悲伤地叫道，“我从来不知道！萨拉！我很难过。可是我还是你的好朋友呢。”
“不，这不怪你，埃芒，这都是我不想让你知道，”萨拉说，“我觉得如果那样，会让我觉得我自己好像一个街头的乞丐。我知道，我看起来就像是街头的乞丐一样。但是，我并不想真的这样做。我不想让你心里这样想我。你知道吗？”
“不，萨拉，你怎么能像是乞丐呢？”埃芒加德打断了她，“你的衣服确实有点奇怪，很破烂，但是你不可能看上去跟街头的乞丐一样。因为，你没有街头乞丐的脸，你的脸和乞丐不一样。你永远都不会是乞丐！我相信你不会！”
“有个小男孩，他曾经做善事送给我六便士。”萨拉说着，轻轻地笑了一声，她太投入了，几乎都忘记了自己的情绪。“就在这儿。”说着，她从脖子上拉出一根细丝带来，“如果，我看上去不像乞丐的话，他绝对不会把他过圣诞节的六便士送给我。是的。我知道自己，我差不多成乞丐了。”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们两个人看着这枚小小的六便士银币的时候，竟然都笑了起来，尽管两人眼中都噙满泪水，但这让她们俩感到好受一点。
“他是谁？是谁送给你的？”埃芒加德看着那枚便士问，实际上在这一刻，这已经不是一枚普通的六便士银币。
“他是一个要去参加宴会的可爱的小家伙。”萨拉一边说，一边回忆起了大家庭的一切成员，于是，她开始仔细地讲给埃芒加德听，“他是大家庭的一员，就是那个长着胖乎乎小圆腿的小孩，我经常会把他称作盖伊·克拉伦斯的那个。我估计，他的托儿所里一定堆满了圣诞礼物，还有蛋糕和其他东西，而他发现我什么都没有，所以，他才要送给我的。”
埃芒加德听着听着，突然向后跳了一下，像是来了什么灵感似的。她的样子非常奇怪。事实上，萨拉最后的那句话，让她那混乱的小脑袋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似乎一下子突然来了感觉，她想要给萨拉一个惊喜。
“噢，萨拉！你等一下。我想起来了。”她叫道，“我真傻，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其实，我想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你想到了什么惊喜？哦，那会是什么呢？”
“是一些美妙的东西！对，特别美妙，我想，会让你惊喜的。”埃芒加德又兴奋又急促地说，“就在今天下午，我那个最好的姑妈，她给我寄来了一个盒子。我拆开来看，发现里面塞满了好东西。我还没碰过呢，因为晚餐我吃了太多的布丁，还有爸爸给我寄来的书，实在让我心烦。”
她的话越说越多，但是却开始前言不搭后语了，“你知道吗？那里面有好吃的蛋糕、小肉饼、美味的果酱饼和小圆面包，还有好喝的橙子和红浆果酒，还有你最喜欢的无花果和巧克力。嗯，如果我给你一个惊喜的话，那么我现在就必须偷偷地回到我的房间去，把这些东西全部都拿来，然后我们就在这里开吃，你觉得，这不是一个惊喜吗？哈，好了，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过去拿。”
萨拉简直要晕倒了。当一个人饥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只要有人提起食物的话，有时候真的会产生神奇的效果。
现在这一刻，萨拉就出现了这种反应。她只觉得胃里边已经开始挣扎着，几乎快要将所有的一切都吞吃掉了。于是，她紧紧地抓住埃芒加德的胳膊。
“你觉得……能行吗？听起来，多么诱人啊！”她突然说道。
“我知道我行，萨拉，你只要在这里等着。”埃芒加德坚定地说完，就跑到门口，轻轻地打开门，然后伸出脑袋在黑暗中听了一会儿。
最后她回到萨拉身边，轻声说：“好了，所有的灯都熄了，大家都上床睡觉了。我可以轻轻地爬回去，没有人会听到的。我这就出发了。”
她们俩都无比高兴，紧紧地抓住了彼此的手，萨拉的双眼里似乎突然亮了一些，在这个寒冷的夜里，饥饿的大嘴快要将她的力气给吃光了。
“埃芒！”她说，“来吧，让我们来假设一下！我们就假设这是一个晚会！噢，不，晚会应该还有很多人。我想，你会不会邀请隔壁监狱的囚犯呢？”
“会的！会的！当然，我们不如现在就去敲墙壁吧。我敢保证，监狱长一定不会听见的。”埃芒加德也变得有些兴奋起来。
于是，萨拉很快小心地走到墙边，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透过墙壁，她听见可怜的贝基还在轻轻哭泣。她在墙上轻轻敲了四下。
“那意思就是，‘快从墙下面的秘密通道来到我这边吧。’”她一边敲击一边向埃芒加德解释道，“我有事跟你说。”
隔壁墙上立刻响了五下回答她。
“她马上来。”萨拉解释说。
几乎是与此同时，阁楼的门被打开了，贝基果然进来了。但她的样子很糟糕，两只眼睛红红的，帽子也歪戴在一边。当看见埃芒加德也在的时候，她有些不好意思，赶紧用围裙紧张地擦着脸。
“不要介意我，贝基！我们都是朋友了！”埃芒加德说。
“哦，贝基，我跟你说，这是埃芒加德小姐叫你过来这里的，”萨拉说，“因为，她要去拿一盒子好东西，很多很多的好东西，然后来这里跟我们分享。”
贝基的帽子突然快要掉下来了，她一下子变得无比兴奋起来。
“哦，你是说很多好吃的吗？小姐。”她说，“是可以吃的好东西吗？”
“是的，当然是的。”萨拉微笑地回答道，“我们假装这里，马上就要开一个晚宴了，你也是其中的一个嘉宾。”
“而且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们会非常尽兴、非常快乐的。”埃芒加德插话道，“好了，我必须得走了。我马上就去拿过来。”
她走得那么匆忙，蹑手蹑脚走出阁楼时，连红色的披肩掉在地上都没有察觉。而且有那么一两分钟的时间，谁也没有发现。
贝基已经饿坏了，她的肚子里没有了可以消化的东西。而萨拉却说将会有好吃的东西，那么，这将是一个多么巨大的好运啊！她为这突然降临的好运简直要高兴得不得了了。
“噢，小姐！噢，小姐！太好了。”她感激地说道，“我知道，是你让她叫我来的。这……这让我好高兴，我只要想起来都要哭。”说完，她走到萨拉的身边，站在那里满脸崇拜地看着她。
就在那一刻，萨拉饥饿的眼睛里又开始闪烁一种光芒，是那种坚定的光芒，可以将她的世界焕然一新的光芒。在这个阁楼里，只有这种光芒，可以让她永远感觉不到自己的苦和累。
虽然外面是寒冷的黑夜，而且整个下午，她都在又湿又滑的街道上勉强行走，已经疲惫不堪，但记忆中那个小乞丐饥饿而可怕的眼神，却还迟迟没有退去……
就是下午那件简单而又令人高兴的事情，就像一个魔法，打开了萨拉的心。萨拉像是突然一下子明白了问题所在。
萨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想起来下午的那件奇遇。她的心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不管怎么样，总会有转机出现。”她叫道，“就在事情变得非常糟糕之前，请相信，一定可以出现转机。就好像魔法一般。但愿我常常能记住这点。要记住，最糟糕的事情从来不会发生。”
她一边说，一边鼓励似的摇了摇贝基，她已经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