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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骤风(1)

甫跃辉

突然,起风了。

风是从马路牙子那儿起的,紧紧贴着地皮,一拐一拐,漫不经心地画着小圈儿,好似婴儿头顶的旋儿,头发还软软地贴在头皮上,有些嫩嫩的黄,有些百无聊赖,看着都让人心疼。没有一丝丝声息,谁也没听到,起风了。两个六七岁的男孩儿一人手里擎着一个氢气球,一个红气球,一个绿气球,从西边走过来,走得心无旁骛,只顾仰着脸看头顶的气球。下午的太阳好好地照着,照在红气球上,红气球泛着红光,映红了一张孩子的脸儿,照在绿气球上,绿气球泛着绿光,映绿了一张孩子的脸儿。那气球乖乖地碰在两个孩子的头顶,轻轻地一碰,又轻轻地一碰,他们小小的脸蛋儿便薄薄地红了,又薄薄地绿了。这时候,擎着红气球的孩子很乖觉,看到头顶的红气球动得有些厉害,有那么一点儿,想要挣脱开他的手。他愣了一下,看看另一个男孩儿的绿气球,那绿气球也像蠢蠢的小兽,动得有些厉害。他抓住另一个男孩儿的手,低下头寻着什么。

他们发现,起风了。

那风打着旋儿,像是奶奶在用一根棍棒不紧不慢地搅着热乎乎软绵绵的糖稀。旋儿沿着马路牙子走,一点儿都不慌张,旋得有一个盆那么大了。在两个孩子的注视下,旋儿一直往孩子们的脚下走,孩子们让了一让,它又跟了过来,孩子们就不再让了,一面仍旧牢牢地擎着气球,一面低头注视着它挨近,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小的嘴也微微张开了些。

那对沿着对面马路边的墙根朝东走近的母子却还没看到风。他们走在两个孩子的东边,风还没赶上他们。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

女人该有五十多了吧。很瘦,中等个子,看不见她的脸,裹着一块暗紫色的头巾,头巾看似有些脏,大概好几天没洗了。一缕花白的头发从头巾没裹严实的地方挑了出来,向外卷曲着,仿佛是一根春天的常青藤,竭力地伸出腰肢,竭力去够着什么。随着女人铿锵的步子,那缕头发一扬一扬的,又仿佛是,在向着谁招手致意。女人伸手撩了一把头发,将它浮皮潦草地塞进头巾,只剩下中间一截憋闷地弓曲在外面。女人钉住脚步,转回头。

“走快点!磨蹭什么啊你?!”女人拧起了眉头。

这一瞬间,女人的脸露了出来。暗紫色的脏乎乎的头巾裹着脑袋,露出的只是一块倒三角形的黧黑的脸。看不到嘴,也看不到鼻孔,只看得到乱草似的窝着的额发,排满一梗一梗硬木橛子般皱纹的额头,还有,额头下那双小眼睛。那双眼睛本来就小,这时候,因为不耐烦,因为气恼,或许,还有别的什么,这一双眼睛愈加小了。

“快点儿呀!”

女人的目光尖尖地射出去,额头又皱了皱,似乎,额头上堆着的那一排硬木橛子就要因为这一皱而掉落下来一两根。

一个小伙子慢吞吞挨近了。

小伙子二十五六岁年纪,穿一双很大的解放鞋,穿一条很宽大的裤子,裤脚兜在脚后跟,他专心致志地攥着裤腰,踮着脚尖,走一步,看一下脚下,走一步,又看一下脚下,生怕惊吓到了什么似的。他是担心脚后跟踩到裤子呢,可他每一脚下去,还是踩到裤子了。

女人喊了两遍,小伙子总算抬起头来了。他两眼茫然地瞅着女人,干脆站住了不走了,两只手仍旧没忘记攥住裤腰。

“裤带呢?!”陡然间,女人一声惊叫。

小伙子仍旧攥紧裤腰,茫茫然地瞅着女人。他一动也不敢动,只能那么踮着脚站着。

“我说裤带呢?!”

女人倏忽一下朝小伙子冲去。她一把抓住小伙子的裤腰,看了又看,又转过身去,看了看小伙子背后,接着,两只手烫伤了似的,把小伙子从头到脚拍了个遍,一无所获后,女人愣愣地看了小伙子一眼,拔腿往后跑,一双眼睛焦急地往两侧扫射,走了二三十米,忽又站住了,神态颓然地往回走,走到小伙子身边,小伙子仍旧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微微扭着头,两眼瞪视着她,显然不能明白,她刚才那一连串动作所为何来。突然,女人伸手拍了一把小伙子的屁股,裤子的屁股太肥大了,发出空空洞洞的“啵”的一声,继而腾起一团淡黄色的灰尘。女人又拍了一下,小伙子的屁股又发出了两声空空洞洞的声响:

“啵——”

“啵——”

女人不解恨,稍稍踮起脚尖,揪住了小伙子的右耳朵。往下拧!往下拧!女人恨不得揪下那耳朵,直接把自己的声音填进去:“新买的裤带啊!十五块钱啊!我的天爷,这才多大一会儿工夫,你就给弄没了!”

小伙子一张脸木渣渣的,沾了女人的唾沫星子,他也不知道擦一擦,只是呆着一双眼睛,失神地瞅着女人。一双手仍旧紧紧地攥着裤腰,两只脚仍旧踮得高高的。

“你把它吃了是不是?!我瞧瞧!我瞧瞧!!”

女人突然放开了小伙子的耳朵——那耳朵如同红红的火苗子,伸出两个指头,捣向小伙子的嘴。小伙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蒙了,起初下意识地紧闭嘴巴,可耐不住女人的三捣两捣,嘴就咧开了。女人的手指在他口中快速搅动着,小伙子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的神色,可他仍旧两只手攥紧裤腰,一动不动地杵着,还扭动着脖颈,低下了脸,好让女人在自己嘴里的翻搅来得容易些,可他没能忍住翻白眼,也没能忍住口水,口水沾到了女人手上,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很快地将衣服前襟湿了一大块。

“作孽啊!!”

女人不甘心地抽出手指,伸出湿漉漉的手,推了一把小伙子的脑袋,又推了一把,随即,干脆将手指插进小伙子坑洼不齐的头发中,揉了几揉。

女人总算放开了小伙子。小伙子兀自踮着脚尖,两手攥紧裤腰杵着。他本就蓬乱的头发,这时候更乱了,有几缕被他的口水黏在了一起。他向前伸着脑袋,侧低着,嘴巴依旧半张开着,仿佛随时等着女人再将手指捣进来。口水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滴,每一滴都挂得很长,银亮亮的蛛丝一般,扯在他的嘴角和衣服前襟之间。衣服前襟亮晶晶的,恰如蜗牛刚刚爬过。

女人脊背斜对着小伙子,很疲累似的,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她的头缩在两肩之间,一口一口努力地喘着气,喘着气,喘着气。看得到她的胸口快速起伏着,两只手搁在叉开的膝盖上,手掌从手腕那儿断了似的耷拉着。

“人家生儿子,指望着儿子长大了生儿育女、养老送终、光宗耀祖。我生儿子为什么?你倒是说说,我生儿子为了什么?”女人两眼对着眼前脏兮兮的水泥路面,有气无力地说。她说着慢慢转过身子,为小伙子挽起了左边的裤脚,又挽好了右边的裤脚。小伙子却照旧踮着脚尖,女人两只手压在他脚面上,往下一按,他不得已才让脚后跟着了地。他发现,没踩到裤脚,低下头困惑地打量着。女人抬头朝小伙子的脸望了一眼,又低下了头,转回身子去,面对着脏兮兮的路面。

“我上辈子怎么了?造了多大的孽呀!生出你这样一个孽障!把你老子吃死了,现下要吃我了!等我也给你吃死了,你吃谁啊?你吃谁?!”女人一把揪下头巾,扑在脸上,两手捧住脸,呜呜地哭了。她尽力压制着哭声,不让哭声从头巾透出。可还是有一些哭声挤了出来,沾染着头巾肮脏的暗紫色,滚落在地上。在女人眼前,有人来来往往,但谁也没看到那些暗紫色的哭声,只有她的傻瓜儿子看到了。小伙子扭着头,出神地瞅着那些哭声,它们看他瞅着,就慢慢地朝他脚下爬了过去。渐渐地,连他的一双脚也给染成暗紫色了。那些哭声真凉啊,凉冰冰的,凉津津的,顺着他的小腿往上爬。小伙子也哭了,他不敢大声地哭,也是小声的。鼻子一抽一抽的,灰扑扑沉甸甸的哭声就落了下来了,和暗紫色的哭声混杂在一起,稀泥一样,平铺在他和母亲之间。

这时候,风渐渐过来了。

两个男孩看到风后,稍微愣了一下,就明白过来了。那是风。那风还很小,比他们也大不了多少,兴许比他们还小呢。他们打心眼儿里想跟它玩一会儿,但风不理会他们,晃晃悠悠地直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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