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出差正赶上年关将近,一票难求,硬卧硬座票都买不上,我一肚子怨气转变为勇气,索性买了张软卧票,心里这样想,领导不给签字报销就自己认了,能怎么地?反正委屈事儿不止这一件。年终评先进,和选妃子等同;职称晋级,拼的是个人财富。我这样姿色平平又囊中羞涩的女人,自然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领导都是那德行。
领导不是那德行才叫怪。
人要是不顺,喝凉水都塞牙缝。瞧我的旅伴,包厢四人,一个年长的男人,一声不吭地躺在下铺闭目养神。从上车就没见他说过一句话,看起来是一个很古怪的人。上铺是一对姐妹,人到中年的姐姐面色苍白,是个病号,可能还是个重病号,是妹妹搀扶着,她捂着胸进来的。
这种情况我也只好闭目养神,拒绝交流为上策。可是也做不到,中年女人一遍遍地去洗手间,从我头上上上下下数次,铁石心肠的人也看不下去,我就只好主动和她调了位置,把自己的下铺让给了她。
中年女人向我表示了歉意和谢意。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这个中年女人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在中年女人和我调换位置复又躺下后,我忍不住问她妹妹,去省城给大姐看病?
她妹妹说,是的,那我不催她还不来呢!这不,到现在连单位的人都不知道她来省城看病的事。
妹妹说到这,被姐姐的一个手势打住了。
妹妹显然不说不快,又继续说,连这次的两张上铺软卧票,都是我花高价从票贩子那儿买来的。不买不行啊,我急着带姐看病去呀!
我又忍不住问,那你家姐夫呢?
妹妹听后低下头,不一会儿抬起头说,我姐姐这人呀,就是知道工作,工作,每天饥一顿饱一顿的,她吃得最多的是方便面,落下个胃疼病不说,连家也……这次,我发现她姐姐不是用手势了,而是用眼神——一种冷冷的眼神把妹妹的话给打住了。
我心里疑惑,看生病的姐姐刚才那种冷冷的眼神,她和丈夫想必是离了。这是最好的解释理由,除此之外,想象不出她丈夫是做什么工作的,以至于忙得连陪妻子到省城看病都没有时间。
我所在的郸城是本省最东部的城市,到省城几乎要横越全省,火车需跑十二个小时。到了晚餐时间,中年女人坚持不吃不喝,我和那个妹妹泡了大碗面,而列车员送来一份丰盛的晚餐给那个默默无语的老头。吃完后,女列车员来收餐具,那是个爱说话的胖姑娘,大大咧咧地说:这个老头不简单啊,儿子是郸城招商局局长,他的两顿饭都是列车长亲自安排的。我用鼻子哼了两声,算是回应,那对姐妹就像是没听见。
早餐的时候,胖姑娘又给老头送来一盘子水饺。我看着怪,就说,你们车长溜须也拍不到正地方,大清早的给这么尊贵的老爷子吃油腻的水饺?胖姑娘咯咯笑着说:还真是这么安排的,说老爷子早上就爱吃这一口儿,餐车现让人包的呢。我说,儿子也是不孝,怎么能让老爷子自己旅行?胖姑娘又咯咯笑了,说,我也觉得怪呢。本来他儿子的秘书陪着,是隔壁包厢的票,车长要给老爷子调过去,赶上那三位是一家三口,又非常不买账,不同意,车长就想把秘书调到你们这边来。车长带着秘书过来,谁知那秘书走到你们这个包厢门口,看了看突然掉头回去了。不仅回去了,还在下站下了车,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给车长了。胖姑娘说完问了个问题:你说,他怕你们其中谁呢?
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官的和当官的秘书,哪有一个是好东西呢?我不仅这么想了,也说了出来,不仅说出来了,还似乎一下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这种话题一旦开始很难刹闸的。不断批判揭露过程中,我还征求姐妹俩的意见。妹妹面露诡异的神色,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位姐姐听了后,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妹子,凡事都不能一概而论。她那声音虽然微弱,但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优雅镇定,与一般女人决然不同。
不由得我又看她一眼,结果我发现,这女人即使在病中,也有一种不言自威的端庄气度,让人生出敬畏来。
于是,我闭上了嘴。
终点站下车的时候,车下早有一帮人接老爷子,全是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老板式的人物,嚷嚷着把老爷子搀走了。姐俩下车很慢,我估计一定是车厢里的人走光了她们才动身。我出站之后好久才拦下一辆出租车,回头看见姐俩刚出来,我想了想,没有上车,一直等到姐俩走过来,我把出租车让给了她们。
在我今天叙述这个故事时,已经是事隔数月了。至于文中那位旅伴大姐的丈夫究竟是干什么的,这与我并不重要了。我想告诉大家的是,那位旅伴大姐竟是我居住的这个城市主管工业的副市长。
消息是从我们这儿的《郸城晚报》上知道的,她患胃癌医治无效病逝,是年五十岁。
晚报上刊登了大姐的遗像。面对遗像,我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