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春在太阳谷》里,我留住了这段话:“……我把父亲推出病房,关掉轮椅后的紧急呼叫器,解开安全带,把他扶起来。他艰难地挪步,重重地摔进扶手椅。这里是长廊中段旁侧的简陋客厅。父亲的语调又低沉又沙哑,口齿不灵光,我要俯身,贴近,连猜带问,才弄明白。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先作安慰:好的,回家去。父亲挪了几次才坐稳,并没马上开腔,呆呆地张着嘴……
我等着父亲开口,顺手替他理了理歪到一边去的衣领,抻抻缩进去的袖子,把黏在前襟上的面包屑捡起来。抚了抚父亲疏而凌乱的白发,心里涌起无限的爱怜。这个赐我以生命并一直予我最巨大影响的男人,如今角色调换,他成了我的不懂事不讲理的‘儿子’。凝视着他的侧面,84岁的脸庞,布满老人斑……”
男人的文字,没有滚泪的倾情,对父亲,却负载着深沉的爱,和着入微的关怀。
他在《人生的铺垫》里这样说:“……书房的门打开,客厅的谈笑声一波波地递来。亲人们在讨论、争辩,笑声、争执、喝茶吃点心的声响,窗外不时塞进日落大道上消防车和救伤车的鸣叫。
我兀自微笑,踏实地、从容地、幸福地打字。回电子邮件不比正经的写作,尽可心猿意马。这时刻,忽然想到,我的自在是有铺垫的,那就是亲人和平与健康的人生。如果他们不在客厅制造可爱的噪音,我能安坐在里面吗?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位,如果因病或别的事故缺席,我也许要在路上奔波,到医院去探望、买药、找医生、律师、移民官、会计师、保险经纪,以应付一场官司或意外。即便没有显而易见的问题,亲人的事,哪样不教你牵挂……”
荒田情怀,竟给令人厌恶的噪音冠上了可爱的“头衔”,并将其视为自己的庆幸和知足。语言淳朴,意味深长,那情感的涟漪,亲切地抚摸着读者的心头,久久不肯退去。
《老子》第四十六章里说:“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
刘荒田此人,不光是位知足常乐的扞卫者,还有一大堆制造快乐的理由哪!
《为快乐制造理由》:“……早晨起来之后,自我感觉十分之良好。天阴着脸,是为了不使我出门后吸纳逾量的紫外线;风没有起劲地吹,是为了万一我忽然来了打羽毛球的兴致,不使球无所适从;电话直到8时后才响,是不给我加上任何世俗的麻烦;脚跟的骨刺,停止了疼痛,是放我去林荫道上跑上几圈再说。我在门前屈膝,站立,神完气足得很呢!”
读完这一节,我觉得他这个知足常乐的概念像是“偷了”我妈的。母亲生前常说:“一早起来,打开门窗,老天爷是不会从天上掉个乐儿给咱的。日子是人过的,快乐要靠自己找。”
会制造快乐的母亲,只是把私存的“秘诀”传给她的五个女儿。而能秉笔着文的刘荒田,会制造快乐的影响力,可就无远弗届啦!
至今天,他已出版了23本散文集和4本诗集。《刘荒田美国笔记》获首届“中山杯”华侨文学奖之“最佳散文奖”;《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获“当代华文爱情散文”第一名。
汉字敲到这里,我猛然觉得,刘荒田腹中的知识和学问,若用粮仓作比,那就是一国库。那里面装满了金豆、银豆、黄豆、绿豆、红小豆,兴许还有产自中国甘肃和产自美国爱达荷州的大土豆,弄好了还有转基因的什么豆。这些豆豆们已被荒田撒满中美两国的山野,连沟壑里也有土豆在发芽儿。
看眼下,他恨不得在浩瀚的大洋上“填海造地”,哪儿还有荒田可留。
熟人和朋友
方方在《听取自然》一书里说:“……我不属于那种见过一次面即可称朋道友的人。有些人同我素无交往,偶见一次,便将我划入他的朋友圈子。虽说我表面不说什么,但心里却是绝对不认这个账。我知道对于我,他只不过是个熟人而已。熟人和朋友是不可相提并论。”
方方认为,朋友是要跟她有过一段自然交往的时间。他们在交往中相互了解对方的性格和品行,彼此欣赏和认同对方,不算太短的时间使得彼此相处熟稔得大可放松自己,这才是朋友。
古人说:朋而不心,面朋也;友而不心,面友也。
美国幽默作家威尔·罗杰士说:“我一辈子不曾结识一个我不喜欢的人。”
方方的择友观念与古人、洋人都很相似,一句话,比较在乎自己的感觉。坦白地说,这种感觉咱也有。说实了,要是一直生活在中国,似这样的交友理念会牢牢地左右着自己的主神经。然而,当我们一翅飞出故土,双脚站立在异邦的地盘儿上,在抬眼尽是老外的社会里,在多个朋友多条路的现实中,其择友观念一下子就变成了乔羽老先生笔下的那句歌词:“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这个朋友不是别人,那就是道道地地的中国人。真的,某些时刻,只要他(她)是中国人这就算近乎儿上了。有了这份近乎儿,再留下地址电话,试试探探的交往,开始了!至于彼此欣赏,熟稔得大可放松自己,达标不易。
以方方的择友标准来审视自己的朋友,那就没多少了。说实话,我先天怯生,不是个特能交朋友的人。赶上了,碰到了,感觉不错,在缘分的指引下,我会用心交往。朋友间,我看重先用一份纯洁的友谊奠基,然后再去搭建:人字的结构相互支撑。若掺杂着商业性的互相利用,我就不去耽误对方的时间,也不浪费自己的精力与情感了。尤为不肯接受“世间交友重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的论调。然而,在被裹挟着名利、地位的社会上,人群中,想让一颗清澈的心,透亮永远,持有这样的追求,知己会有,但为数不多。
朋友少,少就少吧。中国的大哲学家庄子,一生中除了惠施外,再没有半个良朋知友。惠施英年早逝,他一死,庄子就说:我再也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了!我崇尚庄老,从来不去羡慕谁谁的朋友特别多,也从不为自己的朋友少而瞎别扭。我以为,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不是用数字累计的。
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在《北京晚报》上看过这样的句子:“真正的友谊产生在危急之中,患难中结下的友谊,使人终生难忘,并给人无穷的力量。”
仅举一例:****年间,我跟着丈夫从“红艺五七干校”回到北京时,北京某剧院不许我夫吴博洲再回剧团上班了。曾与他同台为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伴奏的何顺信老师怕博洲的事业就此荒废,便让他到自己家中去练琴,且面授琴技。丈夫每个周日都去何老师家,每次何师母都提前蒸出两屉大馒头,让他带给我和儿子——两个没有户口的“黑人”吃。我掂不出师母的大馒头里究竟揉进了多少情,多少爱,但我却咀嚼出非常苦难时的甜中甜。白白的馒头,纯洁的心,质朴的情感抵万金!
我在《北京晚报》上还看过这样的句子:“阴谋家埋下地雷,引诱朋友去踩。”阴谋家是那位将要踩雷的什么人?朋友,非常信赖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