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材瘦小、戴着眼镜的工人扛着包袱从他旁边走过,带有浓浓的鄙夷目光当先投了过来。
姚慕华夷然不悦,沉眉喝道:“看什么看,小矮子,没见过靓仔啊你!******还看,当心我打爆你的眼镜!”
那工人卸下包裹,斯文地推了推眼镜也不答话,只是挽起一条胳膊,顿时肌肉狰狞,波涛汹涌,高高拱起的二头肌堪比女人胸脯上高耸的双峰。
然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带有莫名的同情,好像在说:“你不行。”
姚慕华冷汗狂流,讪讪道:“有肌肉了不起?能当饭吃吗,切。”话虽如此,他还是暗自捏了下自己比猪排粗不了多少的细胳膊,终于耷拉着脑袋朝前走去。
围着偌大的码头走了一会,见没人搭理他,姚慕华随手抓住一个忙的四脚朝天的工人,说:“老兄,我观你天庭饱满、骨骼清奇,是个不可多得的当世奇才,顺便问问,码头管事的在哪儿?”
那工人满脸横肉,面色不善,乜了他一眼,操着广南蛮腔不耐烦地说:“滚滚滚,没看到正忙着呢吗,问别人去。”
姚慕华吃了闭门羹,暗地里骂了声娘,心想你他妈也是卖力打工的,有什么可横的,放在十年前,就老子的暴脾气,非把你打成八级重残不可。
兀自在腹诽之时,冷不巧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吓得他打个哆嗦。
“兄弟这么面生,我看你站这瞅了半天,找人还是找活?”
说话的是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身高七尺,浑身肌肉,皮肤因长年曝晒显得发红发亮,头发剪成利落的短发,十分精神干练,两眼精光,咧着嘴巴,颇有一副豪爽之色。
姚慕华当前吃了瘪,没有什么好心情,不答便问:“没请教你贵姓?”
汉子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支,笑道:“贵字不敢当,我姓严,复名立山,码头上给面子的兄弟都叫我声山哥。”
码头上少说也有几百号工人,这家伙一句“给面子的兄弟都叫我声山哥”颇为耐人寻味。
姚慕华见多识广,立即听出他话中的自信骄傲,当下不敢怠慢:“你好,我是姚慕华,闸北三元里的居民,想来码头找份活计,不知道还收不收人。”
那汉子捏着下巴上下打量着姚慕华,见他身材单薄,面色白净,不高不壮,不粗不胖,浑身上下没有几两肥肉,更没有壮硕的肌肉,心想这种人也能扛大包?
一时只觉好笑:“兄弟,在码头干活不比纱厂,十成十的力气是要的,更要有耐力。别看我们这些人大都皮包骨头,那都是练出来的,浑身肌肉硬得像铁一样,等闲几十斤东西不在话下。”
捏捏他瘦巴巴的肩膀,说:“我看你又瘦又弱,还白白净净的,更像个读书人,一袋子煤碳百十斤重,大的甚至超过二百斤,你可能扛得动?”
姚慕华心虚不已,挠挠头说:“应、应该可以吧,从前在乡下挑过几年大粪,锄地、推石磙、扛粮食都干过,就是没干过扛大包。”
汉子见他结结巴巴的窘样,不由笑道:“我说你个大老爷们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能干就干,不能干大不了打道回府,我最欣赏果断的人。”
姚慕华暗骂他饱汉不知饿汉饥,想老子三个月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饱饭,打道回府继续忍饥挨饿不说,难免给那群市侩的街坊邻居笑掉大牙。
严立山又说:“今天碰到我算是你小子走运,等下带你去试工,可以的话一天二十文钱,有没有同你一道的伙计?全部介绍过来,码头正缺人手,无论多少我照单全收。”
姚慕华吃惊道:“你做得了主?”
对方似乎不满他的质疑:“这你就不懂了吧,好,那我告诉你,我就是这十二埔码头的太子爷,人称‘小旋风,搬泰山’。我家姐夫掌管整整半个码头,手里握着数百口人的饭碗,一言决定他人生死,没人敢不听他的。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个小舅子还是可以说得上话的,可谓要风得风,要雨有雨。”
这家伙语气笃定,充满了无比的自信与傲慢。姚慕华窃喜自己走了****运,初来乍到就碰到这么一尊好说话的大佛,倒也省去了求爷爷拜奶奶的功夫。
他舔着脸笑道:“没想到山哥真人不露相,太让人惊讶了。我身孤影单,没有什么朋友,之前去过不少烟厂、纸厂和纱厂,工钱低得要死不说,一群灰孙子还挑三拣四,不给人好脸看,太岂有此理了。呃,山哥,那小弟以后全靠你照拂了。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让我抓狗我绝不撵鸡。”
他七窍玲珑,晓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当下利落地从腰包里翻出仅有的几枚铜板放在严立山手中。
严立山见他一副虚伪小市民的狡诈嘴脸,愈发骄傲,垫着铜板道:“好说好说,像你这等找活打杂的小事情我每天见得多了,只消俺一句话便可轻易解决,怎么样,够威风吧。”
姚慕华忙不迭地大拍马屁:“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话音刚落,冷不防一记突兀吼骂声传入两人耳朵:“喂,严立山!你呆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去干活!他娘的,别人累得要死要活,你倒有功夫偷闲,是不是不想干了!”
严立山闻言,双手可见得哆嗦一下,烟灰纷纷扬扬洒落,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一番,脸上红白不定,立时浮现羞愤之色。
原本还在炫耀自己尊贵的身份,如今却变成砸脚石,拆台不是这样拆的,莫不是如同当面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叫唤的是个肥矮的胖子,低垮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此时正咬牙切齿地瞪着两人。他边站着四五个人,为首一人严立山认识,玉珠海大酒楼的经理唐敬云,曾经来提过几次国外运过来的海货。
西装革履,纯黄金手表,保镖给代为打着伞遮阳,真正的上流人士,要是能和这样的人物攀谈上几句,脸上甭提多有面子了。
胖子面向唐敬云,脸上却是谄媚无比的笑容,如同哈巴狗见到多日未归的主人,又是低头又是作揖:“唐经理,您请,您请,路太脏,别污了您的鞋。”
继而转头对身边的苦工吼道:“干活麻利点,给老子使出力气来!没吃饱饭吗?”
那苦工被他一喝,精神有片刻错乱,急慌之中脚下绊上粗大的麻绳,俯身向前趴倒,满满一口袋货物砸在地上,掀起好几层烟尘,周围的人纷纷皱起眉头。
这还了得?胖子抬腿就是一脚踢在那人腰肋上,直把他踢得“哎呦”直叫,趴在地上不停翻滚。
“他娘的,看你做的好事,你他妈到底能不能干?不行的话给老子滚回家去!老李,老李呢?快来看看你手下这群没用的渣滓!”
“金总管,你对手下卖力的工人总是这么严厉吗?”
一旁的唐经理突然发话,虽是对胖子说的,看的却是倒在地上的苦工,言语中听不出赞扬还是贬低。
金胖子急忙弓腰回话:“那是当然,这群没用的废物就是欠拍砸……”
猛然见唐经理微锁眉头,脸色不郁,立即改口:“啊,哦,不不不,唐经理您误会了,这只是个别情况,极个别情况,我们对工人平时很体贴的。赵大成,你没事吧?还不快谢谢唐经理。”
叫赵大成的工人刚爬起来要道谢,唐经理已摆摆手道:“你先去干活吧。”
他拿出硕大的雪茄放在嘴边,黑衣保镖立马用锃亮的煤油火机点燃,尊贵的气度彰显无疑。但凡是码头上的劳工皆露出惊羡嫉妒之色,心想做人要是能做到那样的身份,恐怕也是到了极致。
他说:“金总管,别总是这么苛刻。俗话说和气生财,同在一个码头工作,不要为了一点小事拳脚相向,他们也是出力挣钱,你们都不容易啊。”
话说的比较委婉,没有直接批评,说明他也不愿就此得罪这位胖子。
但当前社会风气披靡低下,上海滩强者为尊,有钱的是大爷,没钱你就是一条捡食垃圾的狗。媚上欺下、恃强凌弱等种种劣行恶端彼彼发生在各个角落,早已成为大上海的主流风潮。
在此情况之下,这人还愿意为一个最低级的苦力说句公道话,已是实属不易。
金胖子连声应道:“唐经理说的是说的是,我今后一定把他们当自家弟兄看待。”
暮然发现严立山依旧像傻子似的呆站在原地,一把怒火直冲脑门,瞬间将理智燃烧殆尽:“严立山,你娘的怎么还愣着!等死的吗……呃,老严,你还是过来一下吧,我给你交代点任务。还有旁边那个,挺陌生的,新来的吧,嗯,你也过来吧。”
他大脑急速运转,话音转变飞快,由尖利变为平缓,只因唐经理的存在。
虽说唐经理无权插手码头事务,但毕竟是不同层面上的人物,自己只是个俗不可耐的小小码头负责人之一,人家却是高高在上的正规大场所二把手,常年混迹于上流社会,甚至和上海滩的部分黑暗势力有所交集,哪是自己所能比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