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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自由

阿黄一直在人行道上等着,注意那些卖盗版碟的小贩。他知道他会有收获的。

果然,小贩们一闻到稽查人员的气味,就立刻逃走,从他们的纸盒子里,总会掉下一两张光碟。阿黄很快捡到一张,是他最喜欢的宫崎骏动画。

为了看这张《百变狸猫》,雅克想了很多办法。

最后,我们在一家推销国产液晶显示器的柜台上,成功说服了销售员,在他的电脑上放映。液晶显示器的画面效果很好,吸引了不少顾客,销售员立刻就忙碌起来。本来说好只放十分钟的,结果他善心大发,让我们把碟看完。

从前,在日本,有一种叫狸猫的神秘动物,它们会用幻术,把自己变成这样那样的形状,或者,把树叶变成钱什么的。

一个温柔的声音说:“狸猫,狸猫,我们去玩好吗……”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我们一直笑个不停。可是越往后看,心里越难过,我的眼泪哗哗流。

雅克感到很奇怪:“狸猫和人,那是一场荒唐的战争啊,从头到尾都是。”

我反驳他:“因为你们不是狸猫,所以不会掉眼泪。”

“呵呵,那么你是狸猫?”

我犹豫着说:“我觉得,我是……”

随后,我指给他们看:“那个收银小姐也是。”

“你肯定?”

“还有那边那位先生,买双门电冰箱的那个,他好像是被太太逼着来买这个上万元的冰箱,心里觉得太贵了!”

“他也是狸猫?”

“嗯。你看他们,都有很黑的黑眼圈,大概就是变身成人,生活得太累了啊。”

“你猜的?”

“你们自己看看呗,那可是狸猫原形毕露的前兆。”

他们一声不吭,边走边回头看我所说的那两人。

“狸猫,狸猫,我们去玩好吗?……”

我脑子里总回响着那个温柔的女声。

我们不是老鼠,我们是狸猫。我希望我是狸猫,我就做一只狸猫,不和人相处,而是和狸猫在一起的狸猫……

那巷子很熟悉。

对了,就是我们走的那条小路,只是李小根不带路了,谁知道他去了哪里!

没有路灯,小巷像是被劈开的山洞,虽然有光,却是半明半暗的。有个白色的东西出现,有点像夏天夜晚的萤火虫。它近了,原来是一个人的脑袋——是赵贵,脑袋上缠着绷带!妈呀,赵贵变成鬼了,他变成鬼来抓我了!

我拼命要跑,却跑不动。好在旁边有树,我一急,嗖地一下就到树上去了。赵贵变的鬼看不见我。

他像平时那样骑着自行车,在墙根下缓慢地移动。我悄悄看了看他的脸,看不清,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脸。这下,我更紧张了。据说,乡下早夭的孩子,将被裹进草席,放到森林里的树杈上,让百鸟飞禽啄食。它们会先啄他的脸。如果这小孩的脸被吃净,他就会变成一个没有脸的鬼,来找别的孩子借脸。

这个传说一直让我恐惧。

我害怕遇见没有脸的鬼,怕他来借我的脸。他慢慢过去了,我只看得清他的头,他的头还是那么大,甚至比原来更大了一点。他在长长的巷子里慢慢地走,一边往那些屋檐和树根的阴影里张望,嘴里还哼哼唱唱。

他唱的歌我很熟悉,太熟悉了,是在哪里听过的。他唱——

小周忻,回家吧,

赵贵我只是头上破了皮。

小周忻,回家吧,

你的作文得第一。

他出了巷口,在街上溜达。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他快速蹬车,去冲前面的一个斜坡。第一次冲了一半,退回来了。第二次他冲了上去。很奇怪,我好像一直在树上或别的什么高处,看着他。

上面是一片小高地,我有点熟悉,又觉得很陌生。高地前面是个峡谷,有黑森森的树林和小河流。因为黑,那小河流看起来就像一块很亮、但是很远的玻璃。他就对着那片黑森森的树林和玻璃一样的小河流大喊:

小周忻,回家吧,

赵贵我好好的。

小周忻,回家吧,

你的作文得第一。

他的喊声惊动了别人,有人跑来了,脚步声噼噼啪啪。原来是镇上的警察马叔叔。马叔叔大声喝:“什么人?喊什么?下来!”

他被马叔叔带走了。

马叔叔说:“去说说你深更半夜在这里干什么!”

我很想看看马叔叔怎么惩罚他,但不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不久,马叔叔一个人出现了。县城上的人们都还在睡觉,街道两边的房子黑乎乎的,家家关门闭户,只有野猫才会在这种时候到处溜达。马叔叔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走,他看起来是越来越高大,他的高大的影子,一直拉到那些房子的顶上去。

他走进一个白天卖水果的空棚子,转了小圈,出来,又东张西望,还唱起歌来。天,他和他们唱的一样!他的声音很温柔,不像平时那么凶巴巴的,倒像在哄一只猫儿。他唱——

小周忻,回家吧,

赵贵他好好的。

小周忻,回家吧,

你的作文得第一。

他一定是被赵贵施了法术了,就在他把赵贵抓走的那会儿!我躲在一家屋檐的阴影里,结果被他发现了,他说:“谁?你出来,我看见你了!”

我一急,醒过来,又是一场梦。

难道人可以做同样的梦吗?比如说,上次我梦见杨老师教同学唱歌,这次又梦见赵贵和马叔叔唱,一样的歌,我都记熟了。

这太奇怪了,实在太奇怪了!

如果事情真像这歌里唱的那样,多好!这只是我的心愿而已。赵贵躺在地上,眼睛已经闭上了,脸苍白,黑黑的血从他脑袋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慢慢流出来……他们看见了,赵贵那伙的,还有我的朋友,大家都看见了……

天一亮,我们就得回到自己的现实中,这实在是令人痛苦的事情。

如果能够像宫崎骏的狸猫那样多好啊,可以变来变去。狸猫们为了生存,就变成人去城里和人一起生活。我呢,我想白天变成狸猫,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关心我从哪里来,犯过什么错,没有人会强迫我,打我……天啊,赶快让我变成狸猫吧,晚上再变回周忻!

“狸猫,狸猫,我们去玩好吗?……”

我把树叶放头顶了,我要翻筋斗了,我要变成狸猫,自由的狸猫,让那坏蛋看不见我,找也找不着……

早上,老板将雅克他们都放出去,只留下我。

事情可能不妙。

他转过身,踢我一脚,嘴里喊:“傻佬,捞仔,我忍无可忍!”

“老板你不要生气……”

“我很生气!恼你!我不信你小子不行,你一定比谁都行。给你机会你死活不做,就不要怪我了啊!”

“你不会杀了我吧?反正我已经在你手里死过一回了!我要没了,雅克他们可以作证,是你干的!”

“想得可真多!我不做那种晦气的事情。”

“你真的不会杀我,然后弃尸河涌?”

“你看碟看多了吧?我没那爱好。就算真要杀你,也一定不会让那些老鼠看到。我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你以为我是谁啊!”

“你是黑社会的!”

他又对我飞起一脚。我滚到角落里的时候,手在地上抓到一块瓦片。

“黑社会,我叫你说我黑社会!再惹我,真把你做了!你就是一只小老鼠,知不知道啊?我要做了你,好容易,你起身的机会都没有!”

可能小孩子的固执常常都是不由自己的。我明知道不能和他再讨论这个话题,那只会不断地激怒他,但结果,说出来的仍然是那些激怒他的话。

“你要把我怎么样啊?” 同时,下意识地,我想和他纠缠一番,找他的破绽。至少,门开着,我有机会。

“你想我把你怎么样?嗯?”

他一脚踢过来,我躲开了。

“你还是放我走吧,我是来找爸爸的。”

“你有爸爸啊?”他的眼睛亮起来,“在哪里?叫你爸爸拿钱来赎你吧。”

“那,就是说,我是被你绑架了?”

“我也是找点烟钱饭钱罢了。”

“可是,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啊,得先把他找到,和他通上话,告诉他事情有多么严重,人命关天,不给钱不行,那他才能凑钱来赎我呀。”

“小子说话一溜一溜的,会贫!我呀,一开始就看出你不是盏省油的灯,果然,这么久了,一点效益都没有。”

“主要是你过分限制了我的自由,所以我就没用了。告诉你吧,我这个人啊,和别人不太一样,你把我和别人一样对待,看死了,我就没法发挥。我一旦发挥不了,就等于废物一个,哪里会有效益呢!”

“除了雅克有点用,你们这些老鼠都是废物,都是垃圾!”

“这你还真说对了,你对雅克不那么紧嘛,他就发挥出来了!”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给我看看!快点,把你的手举起来!”

“干啥呀?我又不是小日本!”

“举起来!否则,别怪我下手狠!”

门口出现一个胖子,抱着拳,不耐烦地喊:“强哥,你跟一个小屁孩磨蹭啥呀?那边催了啊!”

“他想耍花招呢。举起手来!”

我将手慢慢举起来,瓦片则从衣领处顺着我的后背滑到地上去了。

“瞧好了,我手里没有东西啊,我拿什么了我?”

他使劲拉我:“走,不用废话了,我给你另外找个工作吧,省得你哪天在我手里耍花招,坏了我的事情。”

我们上了一辆等候着的小面包车,金毛鼠坐到副驾驶座上。车厢里的窗户全蒙上了帘子,胖子是司机,右边耳朵上挂了个耳环,是不是人们说的那种同性恋男人?车里已经有几个孩子了,个头比我大些。

“嘿!”我说。

没人理我。他们一声不吭,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严肃,还不如说是压抑和恐惧。有一个黑皮肤的光头小孩悄悄对我笑一下,接着就转过头去,陷落到他隐秘的恐惧之中,脖子僵硬地望前方。

“哥们儿,去哪里啊?”我问他。他不看我,摇头,不吱声。

金毛鼠回过身,向我甩来一巴掌:“别说话!”我的一边脸颊立刻变得硬邦邦的,没有了感觉。

我搓揉着发木的脸,伸长脖子,凑近司机右上方的小镜子看。脸还正常。虽然没有学会狸猫的易容术,大概整夜做梦也让我消耗得挺厉害的,我的眼圈黑黑,像原形毕露前的狸猫。

胖子司机也从镜子里看我。我装着没事地把脖子缩回来。原来这个镜子是为了监视车厢里的人用的。

面包车上了内环线,在密密麻麻的水泥森林一样的房子当中飞跑起来,那些房子全都稀里哗啦地向后退走。不久,出现塞车——多半是发生追尾事故,大家的车速都慢下来,从车窗布帘的缝隙望出去,旁边一个个居民的窗户伸手就可以拉开。

面包车离开内环线后,车窗外的视野变得开阔起来,仿佛是往异国他乡飞奔去。远处的河流、别墅、建设中的高塔,很快地移动过去,又一群别墅出现在眼前。

我看见了珠江!

那就是珠江了!在地图上,它的条条支流汇聚一起,就像老榕树起伏伸展的根系。没想到,它那么近,那么安静,你甚至会觉得它只是在发光,在轻轻地呼吸。江水像镜子一样明亮,江面中间被太阳照出一条光带,很灿烂,从眼前一直铺展到江尽头,你盯着看,会觉得它一直跟着你,好像晚上月亮总是跟着人一样。

江边停靠着一艘艘船,高高桅杆上,垂挂着橙色的钩子。它们一艘挨着一艘,好像是刚造出来的,还得晒晒太阳,让它们的骨头更硬朗些;又像一群搬运工,等大船载货来。

珠江,它多安静,多么近,又多么远啊。它当然不知道有个孩子一直想看它,眼下就在它身边,在高速公路上。如果不是身边的一胖一瘦两个坏蛋,他简直就要欢呼,要像鸟一样飞翔起来,像鹿一样奔跑起来。他曾经想跟着它走,一直往南。可他身不由己,如今他已经来到它身边了,却只能远远地看看。他失去了自由,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是什么,不知道车上的两个男人是不是要害死自己,害死旁边默不作声的外省孩子。

几个外省孩子,长得很结实,说不定还会点少林武功。可一看眼睛就知道,他们和我一样迷茫。

小面包车在一个工业区附近停住后,一个穿黑色T恤的男人过来拉开车门。他的皮肤很黑,T恤前面印了一头大象。

金毛鼠跳下车,和他嘀咕嘀咕,接过他给的烟,又点上火。

黑T恤转身回到车上来,挑了三个个头大的孩子,掏出一卷纸给他们一一按手印,带他们走。

车里就剩下我和光头孩子。

“司机哥哥,”我讨好地叫,“他带他们去工作吗?”

“当然!”胖子说,“他们就在这家厂上班。”

光头孩子很羡慕:“为什么不要俺呀?司机哥哥,求求你让他们也带俺去吧!”

“要太多小孩子是不行的,查出来不行!”

光头孩子很失望。我说:“你别难过了,做童工是不允许的。”

“俺只比他们小一岁,俺十四了!”

“你是哪里的?”

“俺驻马店的!”

胖子司机回过头来瞪住我:“就你话多,不想活了是不是?”

不过,很快又有一个长小胡子的男人,来把光头孩子领走了。

金毛鼠把车厢门锁好,坐回他的位置上。

胖子问:“怎么办?”

他指的是我。

“太小了,瘦巴巴的,混不进去。工头不是我们的人,说不要就不要。”

胖子很不高兴:“这一趟根本就没钱赚!”

金毛鼠没精打采:“去莞城和黑仔结算一下吧!”

“先到镇上吃点东西,我人肥,不经饿。”

镇上有很多老榕树。

榕树的气根,密密地在空中飘浮。它们像是树的胡子,垂挂在来来往往的人们的头上。它们可不是无用的东西,它们会呼吸,从空气中吸收营养,然后一直长,一直长,长到地里去,就扎下根来,变成树的一条根、一条腿,再长长,又变成一棵榕树……小时候听爷爷说,云南有个地方,独树成林,本来是一棵榕树,结果长成了一片树林。

我喜欢这样的奇迹。如果我能够好好地活着,周游世界,寻找这样的奇迹,将是我此生最快乐的事情。

榕树的树叶油绿、厚实,叫我想起家乡的冬青树,还有腊月里的山茶花。冬天,寂寞的夜晚,我们采来冬青树或山茶花的树叶,一片一片地扔进炉火里,开始许一个来年的心愿。如果树叶不怎么炸,只是慢慢烧出青烟,说明你的心不诚,得继续许愿,把树叶扔到煤炭烧得最红的地方。当树叶爆炸的声音很脆,发出的香气很浓时,说明你许的这个愿望,很快就能够实现了。

面包车在离一家茶餐厅不远的地方靠路边停下,车窗外就是一棵老榕树。

金毛鼠说:“就在这里随便吃点啦。”

他们下车后,胖子说:“他咋办,是不是打包点东西给他?别饿死了,晦气。”

“不用,这小子皮实得很,我曾经往死里揍他,又饿过他两天,结果,给半个馒头又活了,生龙活虎的。”

等他们进了茶餐厅,我立刻行动起来,逐个试那些车门,都锁死了。我又去推后车门,也锁得很好。一只破纸箱里有半支矿泉水,我拧开盖子咕嘟咕嘟全倒进喉咙里,它立即给我全身带来清凉的感觉。

干渴得到满足后,我愣了不到一分钟,就兴奋得差点大叫起来:车后面的窗户不是锁的,而只是在里面扣住了。我扳开它,向外面观察观察。

除了茶餐厅外,附近还有一个大超市,进进出出的人特别密。一个治安岗亭,很安静,里面有个警察,在看监视器。一家麦当劳,人头攒动,全是小孩子。还有一个洗车场,四个洗车工人戴着橙色的围裙,举着白毛巾,斜斜站成一排,殷勤地招呼来往车辆。

确定了自己的目标之后,我开始使尽力气来推开窗户。橡胶都已经老化了,很难推开,我头上冒虚汗了。我歇一下,做深呼吸,甩甩用力后有些发抖的手臂,重新开始。

这次,很顺利,玻璃窗被我一点一点地推开了。不用推到底,只要够我的书包出去,我整个人就可以像穿山甲一样滑出去了。

治安岗亭里的警察终于转过脸来,捧起一个白色的快餐盒,开始吃他的午饭。我轻飘飘地落地,稍稳住自己,立刻向大超市跑去,进去了,再回头,在入口处,我伸出半个脑袋。

金毛鼠和胖子从茶餐厅出来了。他们一个胖得像大麻袋,一个瘦得像站起来的猴子,一前一后,走在街上,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不过,他们不是在演喜剧,瘦猴子当然是贼眉鼠眼的,大麻袋脖子不动,眼珠子左右转动,也十分警惕。

他们准备上车时,发现了洞开的窗户。金毛鼠伸头进去看一眼,对胖子摇头。胖子挥手指向超市。

我心里立刻紧张起来。

但是,金毛鼠甩一下头,指相反的方向——麦当劳。

他们迅速向麦当劳跑去。

到麦当劳门口,他们没有进去。他们改变主意了。

大麻袋和瘦猴后退着,谨慎转身,小心地朝治安岗亭瞥一眼,快步往回走,并立刻上车。

不到一分钟,这两个混蛋,和那辆白色小车,在街头上消失了。

一阵风吹过,一张裹冰激凌的花纸,被拂到路边,卡在下水道的过滤网格上,摇动着。常常,在经过那种地方时,你会突然吞下一口恶浊的气息,难受得想吐都来不及。

我从那儿跳开了。

狸猫,狸猫,我们去玩好吗?

我自由了!

我抖擞抖擞,把全身的晦气、尘土抖掉,轻松自在,朝那香味扑鼻的地方走去。冰激凌,汉堡,鸡块……我都要出现幻觉了。就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用幻觉把火鸡和祖母,把天堂,把所有她渴望的东西带到眼前来……

但是,如果那样做,我将倒下,再不会起来。我的身体轻飘飘的,两腿却不太灵敏,不太听指挥。我甚至得停下来,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确认它是否在跳动,听听我是否还在呼吸。

我实在太虚弱了。当我看地上铺的瓷砖时,它们那各种好看的图案,开始旋转起来,比那些飞过来飞过去的小汽车,街头上金龟子一般的小汽车,速度更快。

斑马线边上,我和大家一起等绿灯,大脑依然努力地控制着软绵绵的身体,指挥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两腿。绿灯亮了,我几乎是被人流带到了马路对面。

自由多好啊,自由的人才会像我这样恍惚,身体轻得像空气,就像那些庸俗的老人们唱的那样,跟着感觉走啊,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自由。

如果再吃上一堆可口的食物,我就可以快乐地唱起歌来了!

终于到了。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推麦当劳的玻璃门。

我坐到红色小丑的旁边,想靠在他硬邦邦的腿上休息一会儿。

我刚躺下去,像泥一样摊下去,就有人向我伸出手来。

我低声请求:“别赶我,让我睡一会儿好吗?”

“给你。”那人说,声音有些熟悉。

我稍稍抬起一点眼皮,看见一张一元纸币。我没有力气做任何表示。

那人说:“嫌少呢。物价上涨,连乞丐也给自己涨价啦?哦,你应该是饿晕的吧。要我打120吗?”

我以为他说的是110,本能地撑了起来,准备逃跑。他伸手轻轻把我按住。我恳求他:“先生,别打。我是饿的。只要一个面包……”

吞下一个汉堡,又喝光一杯冰牛奶之后,我开始听见自己的呼吸,氧气迅速在全身的血液中循环起来。他又递给我一条热狗,我舍不得马上吃掉,小心地包起来。

我有了力气,抬起头来说:“谢谢。”

“咦,你不是那个……”他说。

“哦,是你啊,韩江川!韩大哥。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东莞石龙。”

他的头发往后梳,看起来和火车上时不一样了,黑了许多,浑身上下都是阳光的味道。

认出了我,他很开心,诚心诚意地邀请我,到里面继续吃点东西。爸爸说过,饿坏了就不能猛吃,否则胃会病。所以,当他问我要什么的时候,我就要冰激凌,一个,蛋卷的。

“韩大哥你不错啊,找到你弟弟了吗?”我已经可以笑嘻嘻地说话了。

“我在外面打散工,混口饭吃,一边找他。东莞三十多个镇我都找遍了,没找到他。我明天就去广州,说不定他在广州呢。”

“你看,我如果好好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可以找到工作吗?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

“为什么啊?你不是学生吗?学生多幸福啊。你为什么要流浪,要找工作啊?”

“这个嘛……每个人都有些他说不出口的事情,你说是不是?”

“小小年纪会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情。你叫什么名字啊?”他笑:“你不会说,这是你的隐私,不能告诉别人吧?”

我看看前后左右,然后示意他把耳朵凑过来些。我就在他耳边说:“韩大哥,有些秘密,如果说出来,我就没命了。不过,你那么好,我还是应该告诉你。我估计,现在全国的警察都在找我,怕都找到边境线去了。为了不让你在朋友和道义上太难选择,我还是告诉你——别再企图打听我的名字,我只是一个流浪儿。”

他觉得被我耍弄了:“你把我耳朵都吹痒了。我不相信,你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我只想说,大家都是外地人,如果你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的,我一定帮你——除了走私贩毒、违法的事情。”

“韩大哥你真逗,我入不了那行的。”

“那你为什么……”

“我不是说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吗?”

“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不在学校里就不正常。不是和父母闹别扭离家出走,就是被坏人诱骗。不管是哪一种,都很危险,对自己不好,对社会更不好。”

我后悔遇见他:“那你的意思,还是要把我交给警察喽?”

“我不是那意思。但是警察可以帮助你。”

“我不信。”

他急了:“你说你这孩子,你还信谁呢你!”

“我只信我爸爸。”

“我告诉你,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离家出走,想去找师父——一个武功高强的人,拜他为师,学习武功,以为只要自己有了武功,就什么都不怕了。结果,要不是家里人和警察一起把我找回去,我就死在外面了……”

我的眼睛被眼泪蒙住了:“我不怕死!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你这孩子,太固执了!但是你这样,得有多少人为你着急啊,知不知道?”

“不会的。只有我爸爸会为我着急。不过他什么都不知道。”

“你爸爸也太不负责任了!”

“你不了解情况。”

“你这样四处流浪,非常危险!”

他越这样,我才越觉得危险。他肯定会再把我交给警察的。真是,一会儿是天使,一会儿就变魔鬼了。

“韩大哥,你请我的冰激凌,怎么还没有啊?我都流了好多口水了。”

“哦,对不起,一讨论你的事情,我就忘了。我马上去排队,你耐心等一会啊。”

“去吧,我给你占着位呢。”

排队购餐的队伍都快长到门外去了,辛苦他啦!

我转身去洗手间。

在那里,我有充足的时间把脸洗干净,顺便用洗手液把头发也洗洗。我才不管旁边的人怎么嘀咕我呢,先把洗手液搓到头发上,再伸到水龙头下面哗哗地冲个干净。

真香,真爽。

脸和头发洗干净,我才敢照镜子。头发长了,往后一梳,再压一压。哇噻,我的模样变了。我看着大镜子里的自己,心里觉得很陌生,又很喜欢。瘦了,周忻,你以前的圆脸变长了,下巴和鼻子突出来,有轮廓了。脸色有些发青,但很匀净,鼻子高挺,眉清目秀,有些帅气出来了啊。

我好喜欢!

哪个少年不欣赏自己啊?第一次看见镜子中的自己,是什么时候?什么感觉?

那是种很陌生的感觉。

我记得,在我三岁的时候,整天站在奶奶衣柜的大镜子前,看我的脸,想知道我的两只眼睛有什么不同。可它们是一样的,无论我怎样睁,它们都是一起的。我永远做不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光从屋外照进来,从我后面照进来,我的两只耳朵是红色的,里面有细细的红线。

奶奶说:好好看看,好好看!你像哪个?哪个都不像!你不是我家人!

我不吱声,但看得更加小心了。我的皮肤黑,爸爸和爷爷都是白皮肤。我的脸是圆的,爸爸和爷爷都不是。他们的头发又黑又鬈,我的头发又黄又细。

我去问爷爷:难道我真是长颈鹭鸶送来的吗?我是稻草人的孩子吗?瞧我的耳朵,那么大,奶奶动不动就要揪,揪了左边又揪右边,把它们当提手。

爷爷安慰我说,没错,小孩子都是各种各样的,要等他们长大了,才会和大人一样。

从小,我想记住自己的样子,看它是不是慢慢变得像爸爸了,也像爷爷了。但从来都记不住,好像它一直在变,又一直没变过。

现在这张脸,依然陌生,我还是无法仔细、准确地描述出我的样子。唯一的感觉是,它变了,变得越来越不像爸爸了。

我是喜欢自己的样子的。我曾经在一本书里看到过,说人会自觉不自觉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些和自己长相接近的人,并且会对他们微笑——天然的、自己不一定会意识到的微笑,那就叫亲切。往后,我会开始寻找了,寻找那些我觉得亲切的脸。

我的校服脏,还有破洞,我把它脱了,只穿里面的衬衣。衬衣看起来还算干净。我顺手将洗手盆旁边的一块小肥皂卷进外套,塞进书包。这样,到了别的有水的地方,我就可以好好洗洗了。

我发誓,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故意偷东西。

之后,我用梳子把头发稍稍侧分,又往后梳,像韩大哥那样。左看右看,心里暗暗兴奋:要是爸爸现在看见我,多好,他儿子和过去的小模样,真不一样了啊!

这个洗手间,是和一个大商场共用的,商场和麦当劳的大门一齐朝北面街道。我转身走进商场,再从它的南门出去,来到另外一条街上。

阳光真是明亮。南方的所有城市,都那么明亮。

高大的棕榈树,像是工厂里造出来的,整齐,刚直,挺拔硬朗。它们的叶扇宽阔,离太阳那么近,那么轻柔地摆动,真是气派。那些紫荆树开着粉紫的花,惬意地享受着阳光和干净新鲜的空气。它们感染了我,阳光鼓舞了我。我吹着口哨,跳跃着行走,胸怀里愉快的感觉无限膨胀起来……

镇上的街道,崭新得像刚砌出来的一样。南面的山坡和树林,和灰蓝的天空叠印在一起,向江边延伸而去。它们突然带给我灵感,我立刻迎着太阳,朝它奔去。

干净的大路上,小汽车飞得像鸟一样快。没有红绿灯,我瞅着空子,像鹿一般跳跃横穿过高级公路,往山坡下奔跑,心脏在胸腔里欢快地怦怦跳。

我一直来到东江边上。

这里安静得像原始森林。

我在一棵老榕树下睡了一觉。

那些虫子,蚂蚁啊什么的,咬我的脚,钻进衣服咬我的肚子,我都不当一回事。这些小东西,都是图好玩。我小时候专门干那种捉蚂蚁装进瓶子里的事,把它们整得够呛,偶尔它们要咬咬我,就咬吧。

直到树荫被太阳移走的时候,阳光把我生生晃醒了。

太阳在水面上撒下密密的亮晶晶的针,刺得我睁不开眼。这真是一个好地方,不被人打扰的好地方。我把全身衣服、书包全部洗干净,晾在岸上,然后跳进水里,搓洗皮肤上的污垢。它们被汗水一溽,又给太阳一晒一烘,差不多要出酸味儿了。

我又在水里玩了一会。

自由没有任何限制,就不那么吸引人了。一个人玩,总没多大意思,我慢慢没劲了。

衣服干了,暖烘烘的,捂在脸上,很好闻,有阳光的味道、肥皂的味道和江水的味道,吸一口,让我感到很满足。我穿好衣服,又把书包的里子翻出来,继续晒,之后,我就坐在岸上发愣。

爸爸走后,我发愣的时候似乎多了些,也许是因为孤独。有时,我看着一个什么东西发愣;有时,又看着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发愣。过去发愣,和爷爷给我的那些书有关。《野天鹅》、《幸运的贝儿》、《守口如瓶的孩子》、《夏洛的网》,还有好多,我全读过。那是很奇妙的事情,觉得自己在很短的时间里,不断经历着这个人的一生、那个人的一生,参与所有他们的事情。

比如艾丽莎,她的哥哥们都被巫婆变成野天鹅了,她一个人在大森林里走啊走啊。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我就想到大森林里去,在她的前面,给她带路。再说,大森林里多美啊,连水都是那么柔软甘甜。

如果有食物,又有亲人和朋友,那么就住在大森林里,多好啊!

艾丽莎因为孤独,因为迷路,所以哭。我要告诉她,别哭,得有个正确的方法,才能够走出去。爷爷说了,如果一个人在森林里迷路,怎么办?那就顺着溪流的方向走,跟着它,一定能够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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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一代青春文学领军人物、8090最热少女作家。夏茗悠青春成长小说文集,《笃定》为你讲述学生时代的日常、初涉社会的困惑迷茫,以及青春的情感与梦想。这本文集,起名《笃定》是因为,其中的每个短篇都在讨论人物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产生冲突后的出路,这个集子中所展示的正确的选择多为一种对自我的可贵坚持。我们每个人都渴望成为睿智有担当的成人,但在社会上找到自己的合适位置却又往往困难。在写作中,我在努力尝试着寻求社会与个人、理性与感性、主观与客观之间的平衡,如果大家也能从主人公们身上找到自己,从他们的生活经历中悟出对自己实现社会认知与自我认知、建立个人身份与人生价值有所帮助的一点东西,对写作者而言,这便是最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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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上大学那学期,秋高气爽。九月,一个恋爱的绝佳季节。一场十月的秋雨趁人不备之时倾盆而下,整个城市突然郁闷至极。凌晨两点半,忽然从睡梦中惊醒,内心无比失落,仿佛被掏空一般。狂躁而无奈地长坐于床上,连着两个深深的呼吸,久久的望着窗帘外昏黄灯光下散落的雨滴。起了身。悄悄下了楼。冲进茫茫的夜雨中。在凌晨两点半无人的街上。盲目的游荡。十月的秋雨微微发凉。双手抱拳,任凭凌晨两点的大雨浇灌我的身躯。思绪在秋雨中渐渐变得僵硬,最后化为滔滔的雨滴。黑暗中,一双熟悉的大手将我紧紧的抱住。举头而望,借着幽暗的路灯,依稀可以分清那是刘威风憔悴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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