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所有的心事全部都埋葬在心里,天知,地知,他知。
也只许他知。
大同买的笔墨不合他的心意,他只好亲自动身去买,回来时,他随意地逛了逛,路过州桥时,一对卖杂物的老夫妻喊住了他。
“小郎君,来看看来看看,这儿是否有入得你眼的玩物?”
他停下脚步,竟然真的走到摊子边上,随意地看了几眼。
这一看,他犯了日后让他后悔万分的错误。他买了一只瓷偶,瓷偶描画的乃是披红挂绿的新婚夫妻相依携手的姿态,夫妻二人眉开眼笑、憨态可掬,实在惹人喜爱。
老夫妻看他拿起那只瓷偶,笑眯眯道:“看来小郎君是有了心上人,买下这只瓷偶,但愿郎君能够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他徐然一笑,那应是不可能的。
走到杨府门口,他扔了这只瓷偶。
半刻之后,他又懊丧地走回来,在丛丛深草中仔细寻觅它的踪迹。
万幸,瓷偶还没有被他摔坏,只是蹭掉了一些颜色。
将这只瓷偶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他总算放下心来。
颜色蹭掉的地方,他刻上了四个字。
雪清梅浓。
白雪清素,红梅浓烈,恰如初次相逢。而他,遇到了他的眉雪。
只是万万没想到,瓷偶竟被一个局外人无意间发现了。
他的六哥杨延彬某一日偷偷摸摸地来找他,又偷偷摸摸地问他:“小八,你是不是喜欢八妹呀?也不是兄妹之情,而是男女之爱?”
他愣在那里,全身僵硬,一种莫名的羞耻和愧欠从上往下淹没了他,令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约是他的沉默让六哥以为他是默认。
六哥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虽然你刚来我家时,我并不喜欢你这样的闷葫芦,可是没有办法,谁让八妹喜欢你呢,后来你自己向所有人证明了你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累赘,吟诗作赋也是块好料子,爹娘没有看走眼,慢慢地也就把你当亲兄弟了。若你硬要和八妹在一起,我不反对,不过这样的事我从未料想过,心里总归是不舒服。我是如此,相信其他哥哥更是如此,爹娘那里也不好过关。而且,八妹一定会受伤的,单单是流言蜚语,她一个未经磨难的小丫头怎么能受得了。你好好想想。那只瓷偶暂且放在我那里,待你想清楚后,是拿回去,还是砸了了事,选一个罢。”
他紧紧攥住的手一松,面无表情地对六哥说:“我知道了。”
直到六哥走了许久,他还是立在那里,手脚僵硬,不知所措。
祸不单行,没过多久,三哥又怒气冲冲地来找他了。
三哥抓着那只瓷偶,铁青着脸问:“杨延礼,这是怎么回事?”
他只能一言不发。
“砰”得一声,瓷偶被摔了个粉碎。
“我告诉你,你趁早歇了这个心思!”
他点点头,满脸漠然:“我知道了。”早已知道,何须提醒?
最后三哥依旧怒气冲冲地回去了。
此后他和眉雪的一举一动三哥都上了心。他想过躲避,可是即使只作为眉雪的哥哥,他也无法躲避,
“八郎,你是什么意思?”三哥眼锋如刀,厉声喝问。
前夜眉雪睡在他的屋中。一夜大雪纷飞,来找他时,眉雪冻得瑟瑟发抖,他只得让她进门,没想到眉雪进了门,脚步利落得很,身子也不抖了,撒泼打滚地赖在他屋中不肯移步,还占了他的床榻,害得他只能在书房的软塌将就一晚。他已然洞悉眉雪那半遮半掩的心思,却连说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能够。
这件事自然瞒不过杨府众人,以往三哥只是冷眼旁观,这次终于坐不住了。
他不想再惹三哥误会,只能回答:“三哥,我说过,我只会做杨家的儿郎,至于别的,我绝不会多想。”
“那八妹呢?”三哥紧追不舍。
他滞了半刻:“她是我最疼爱的妹妹,仅此而已。”
只是他和三哥都没想到,眉雪就在门外,这些话,全被她听到了。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们!”
她想擦干脸上的泪水,却还是有更多的泪水流下来,最后哭着离开了。
大约是从小被迫锻炼身体的缘故,眉雪虽然在所有人的呵护下长大,却很少撒娇流泪,只有在他面前,眉雪才像个小孩子般又吵又闹,他曾承诺不再让她落泪,可到头来,让眉雪流泪最多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进一步,或是退一步,受伤的为何总是是他的眉雪?
心如针扎,眼中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了。
三哥那句“你做的好事!”也听得不大真切了。
那段日子似乎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黑夜,总是粘着他的眉雪避他不见,屋子突然变得空空荡荡,连书也读不下去。
义父看出他的烦躁,让他出门游玩。
纵使一路繁花似锦,也不解他心中半分苦涩。
人群如织,却没有眉雪。
他停下脚步,转身回去。
或得或失,总要失去,才能得到。管他人情世故,管他荣华富贵,他什么也不想要了,只要眉雪便好。
可是未料原来只他一人被隔绝门外。
似乎一场刑讯,拷问之人正是眉雪。一群人围着眉雪,或忧心忡忡,或冷面如铁。
“杨桓令!你可以喜欢任何人,就是不能喜欢八郎,难道你想日后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吗?”眉雪的顽固不化令三哥恼怒无比。
即使被三哥指着鼻子斥责,眉雪还是不肯让步,她目含期待看着每一个人,却无一人回应。他的义父义母,六个哥哥,一个弟弟,宁愿让眉雪伤心,也不肯答应她。
他躲在那里,卑贱得像个一无所有的寄宿者,得到全天下最好的款待,却得不到一个家真正的信任。
无声地笑了笑,路上的心思轰然散去。
不管他做什么,义父义母也不会把眉雪交给他的。
眉雪,不要再看着他们了,是我的错,我不该出现在你面前,若是我从来不曾出现,你不会落泪,不会痛苦,更不会孤立无助。
没有一人支持,眉雪眼中希冀的热望散去,却蹲倒在地,慢慢地跪在地上,跪在爹娘面前,她眼中的痛苦和绝望是如此清晰,清晰地撞进他的眼中:“阿爹,我喜欢八哥,很喜欢很喜欢,求阿爹成全。”
“我看你简直是疯了!”三哥冲上前来,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
他摊在地上,眼泪不受控制一颗一颗地落下来,砸在地上,也砸在他心头。他不得不痛苦地捂着自己胸口,那里好像破开了。
从来没有一刻,他会想,为什么那时候自己没有被饿死呢,要是自己早就死了,那该多好啊。
这一条路,终于黯淡地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