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一月，滴水成冰，室外呼啸的狂风发出的声音极为尖利，虽工棚里的火桶彻夜不熄，身体单薄的欧阳文宇睡在军用棉被里，却一点也不暖和，每夜都会被冻醒几次。
这天凌晨，酣睡的人们被剧烈的震动惊醒。房子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扭动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那恐怖的声音，和着山上传来的啸声，巨石从坡上滚下来的轰隆声交织，令人心里似有一只手在抓。班排长和有经验的老战士从床上一跃而起，惊慌失措往门外奔逃，大声呼喊道：“地震了！地震了！”
很快，急促的哨子响了起来，指导员变了调的吼叫，女性的尖叫声，小孩子的哭闹声同时传来。
欧阳文宇从大工棚里跑出来时看到，雪地里站满了神色慌张的人。有人只穿着短裤，甚至有人一丝不挂，傻傻地在雪地里冻得全身发抖。也有一些人披着被子，光着脚。包括指导员在内的一百多人都衣冠不整，甚至袒胸露怀。
电话不通了，和外界失去了联系。人们在焦急中等到了十点多钟，营部通讯员骑着摩托送来通知，紧邻一连的炉合县发生了7.9级地震，周边县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团机关所在县城也受到严重破坏。
营部要求马上组成三十人抢险队，火速赶到震区抢险救灾。担负生产任务主力的两个采伐排，不能抽出去。两个渠道班组成抢险队，以急行军的速度，跑到了八公里外的国道线上。
乘卡车进入炉合境内，还没有到达地震中心地带，已见公路两边尽是断垣残壁，不时有漂浮的裸尸，顺河流往下游而去。
离地震中心地带越近，天上的秃鹫、灰雕和乌鸦越多。这些以腐尸为食的禽兽，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呱呱”声，黑压压一大片盘旋在低空，寻觅着遇难者的尸身以大快朵颐。
汽车停在离县城几公里外的开阔地带，这里所有民房全部倒塌。惨淡的阳光下，屈指可数的幸存者，正弯腰从废墟里捡东西。
几个脸上刻着深深岁月痕迹，分辨不出实际年龄，甚至难辨性别的藏胞，在倒塌了的房前搬动石块和木头。
大批解放军战士已经在抢救伤员。公路一旁的辽阔草地上，躺着很多挖出来的死人。这些遇难者大多赤裸，神色安然，估计是在梦中或沉睡中遇难。
一些受了重伤或伤势不重但惊魂未定的人躺在担架上，等待医生的救治。身穿白大褂、戴大口罩的医生忙碌着为伤者简单包扎、救治。
伤员太多，医生们累得喘不过气，可得到救治的人不到十分之一。更多伤员，只能在寒风中呻吟，等待汽车转移。
欧阳文宇和战友们挥舞着钢钎，锄头，奋力撬动着那些沉重的梁和柱，搬动大小泥块石头，把压在下面的死人或伤员拉出来，送到没有建筑物的平坦草地上。
晚上，各单位的帐前，都燃起了驱寒的火堆。帐里有指挥部发的棉被，地上有临时的铺垫。可人们都不愿在帐里睡觉，背靠背坐在火堆前或把雨衣铺在地上，在火堆边缩成一团。
烧火的柴，是从废墟里捡来的木料。欧阳文宇感觉那燃烧的火里，有一股让人作呕的怪味。
他钻进帐里独自倒在铺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梦中，天色阴沉，伴随着奇怪的音乐和号声，黑压压一大片秃鹫、灰雕和乌鸦在低空盘旋；地上摇摆身姿，身着喇嘛服的人，把一些肉团蘸了酥油和糌粑，堆放在一个个大铁盘里。
盛了肉团的铁盘，被几个赤膊的人高高举起，成群的禽兽争先恐后飞扑过来，大口掠食盘中的肉。
河边，同样有身着喇嘛服的人，口中念念有词，把大盘肉团蘸上酥油和糌粑，丢进湍急的流水中，密密麻麻的鱼群，溅起白色的水花，扑向那些肉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浓得令人头晕……
抗震救灾工作进行了一周，各路人马撤回本部。欧阳文宇回到连队，从伙食团打来一大盆水，脱得只剩一条裤衩，痛痛快快洗了身子，倒在床上便睡。
晚饭也没有吃，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钟。
第二天下午，一群年轻战士正在球场上活动，忽然一声巨响，大工棚仿佛承受不了重压，发出凄厉的呻吟，球场外的草地，出现多条深不见底的裂缝。
正在修凳子的指导员，手提一只榔头，脸色发青、跌撞着从屋里窜出来，惊慌失措叫道：“又地震了！又地震了！赶快撤到安全地带。”
轰隆隆的巨响好一阵才停止。仅有低矮泥墙土房和帐篷的六连幸免于难，除大工棚扭斜以外，几乎没有什么损失，更没有人员受伤。
建筑物密集的基建部队紧邻的森工局机关，在强余震中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近百分之二十的干部，于睡梦中被死神夺走了宝贵的性命。
接到营部命令，欧阳文宇参加了抢险队，分乘手扶拖拉机和十几匹烈马，以最快速度赶到了县城。
和炉合一样，映入他们眼中的，是大片的废墟，河水中漂浮着一具具赤裸的尸体，成群的秃鹫和黑鸦，在低空遮天蔽日地盘旋着发出凄厉的叫声，或在废墟中徘徊、寻觅着。昔日森工局机关那令当地党政机关妒忌的办公大楼，漂亮的职工医院，子弟校，以及占地数十亩的各式各样漂亮建筑物，几乎全部变为断垣残壁。
废墟下，不时有痛苦绝望的呼救声断断续续传来。在指挥部统一布置下，各连抢险队展开了紧急大营救。
挖救工作进行了两周，挖出来的大多是死人，有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中年男女死者，令欧阳文宇和抢险人员很是嘘唏：他们真正做到了没有同生，但能共死。
清理完废墟，开始搭建防震棚。搭建防震棚的工作，相对在废墟里刨遇难者，心情轻松多了，体力付出也相对轻松。
几天以后，团部各科室在临时办公室恢复正常工作。各连抽来的抢险队，同时撤了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