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公主在“大射之礼”上突然阵痛,一行人只好由太监引着急急退往宫中的产室。由于继位典礼还没结束,管事的太监们大都在盘龙殿附近候着,派去请示新皇的人又还未归来。一时间无从获取代步的鸾轿,公主只好由来时的步辇抬着,缓缓前行。
辇毕竟不如轿安稳,桑丘皱了皱眉,“还要走多久?”
引路的太监低回道,“按这脚程,大概要半个时辰。”
公主痛苦之声渐大,桑丘不禁捏住拳头,“非去产室不可么?据我所知,公主的旧宫室要更近些。”
“凡宫中妇人,待产问药,皆在产室。这是规矩。”察觉到这蛮荒之地的王有所不悦,又接了句,“离公主临盆还有两个月,王爷且宽心。”
刚走进内宫,搀扶的宫女们便惊出声来,桑丘猛然回头,只见公主面色苍白,裙摆已经湿透。
“羊……羊水破了!”那太监捂着嘴,没想到公主有早产之相。
桑丘一把推开惊措的宫女们,打横抱起公主,言语不再隐忍,“还去什么产室,带我去公主的旧宫!”
那太监本就慌了神,好不容易再次绷上宫中礼制这根弦,等抬头看到桑丘的眼神,噔得一下,弦就又断了。
众人追着桑丘在日头下疾行,等到了重华宫已是累得扶膝垂首,刚抬头见宫门锁着,下一秒桑丘便一脚踹开,直直入内,众人没歇得半刻,擦着额,又提裙跟上。
重华宫尘封已久,桑丘命人简单收拾出公主的内室,将公主安放在榻上,“产医什么时候到?”
侍从躬身回话,“已命人去请,该是在路上了。”
公主从羊水破时起,就已陷入异常的半昏迷状态,桑丘只能紧紧抓着她冰凉的手。久经生死培养出的敏锐触觉,暗暗告知了他某种凶险的味道。
宫女们在一旁用银盆接来热水,擦拭着公主的胳膊和小腿,未想到,一块手巾从公主裙间拿出,放到盆里却化成了血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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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大射之礼已结束,盘龙殿中群臣宴饮过后,子息由棉鹿引着进入内殿休憩。
刚入殿内,还未走几步,子息便一把抓住棉鹿的手肘,几欲支撑不住。
“陛下!”棉鹿见君王唇色发白,顿时惊慌,“奴才这就去唤太医过来!”要知道他的殿下一向健壮,从未有过如此病态。
子息摆手打住,“不用了,不过有些疲累。”转而又道,“……去把南音唤来吧。”
棉鹿不敢有片刻耽搁,急急赶到垂睐宫,尽管时隔多年,这片宫殿的诡谲之气依旧使人脊背发凉。到迈进内殿中时,更是不敢抬头,隔着重重纱幕向明火摇曳里的身影虚虚探问,“娘娘,陛下有请。”
火光中的身影本有些许颓然的弱弱风姿,却在听到这句话时,兀地一变,霎时袖风卷起重纱,惊现一张瞳色妖异的脸。
“他这时唤我,是出了什么事么?”
“陛下突然身体不适,并不想请太医,只想请娘娘过去,娘娘,快随奴才走吧。”
南音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大射之礼上,子息一箭射中传国的灵狐日晷,那日晷是千年前自己被开国初君射伤时停躺的山石所铸造,当年的箭失穿心而过,箭头没入石中,那石头便和自己的精元相通了。至此千年,每朝更迭,新君都要重演大射之礼,于殷氏皇族来说,这不过是种象征新主诞生的仪式,可于南音来说,在这皇庭冷宫半睡半醒的千年里,每每当那一箭再次没入石晷,她便知晓,自己新一轮的守护又开始了。
今日箭入石中,她是有所感的,但却并不明晰,只因典礼上碍于冠上的官家小姐身份,不得与子息靠得太近,于是没入远离主殿的群臣家眷中,遥遥观望。
当时并未多想,只道是子息与自己隔得太远,现在细细想来,实在心惊。那新生成的契约带来的通感,似乎并不来自殿台之上的子息,而是殿台之下的另一人。
南音随棉鹿赶到盘龙内殿时,子息已经倒在榻中,从嘴角到刺着金线的领口,连带身下明黄的软垫,都染上了一道道蜿蜒的血迹!
棉鹿吓得一个踉跄,转身往太医院奔去。南音倾身将子息扶入怀中,轻轻擦拭着他满是虚汗的额头。子息渐渐清醒,声音浮弱道,“南音……南音……”
“不要说话……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不,你不知道,我刚才……坠入了地狱。熊熊烈火,烧遍全身,无尽的黑烟像鬼手一样,将我困得动弹不得。”子息伸手覆住南音的手,他的掌心冰冷得可怕,眼中却是暖的,“是你带我出来的,对么?”
南音当然知道这样的地狱之景,在未入北宫之前,她岁岁年年都在山中燃起地狱之火,求一个烈焰的冬眠,只是那时,心中没有****,只知温饱,百兽呻吟的地狱图景于她又如何?她本就自地狱而来,手中沾满了鲜血。可如今,只此怀中的温热,嘴角的血迹,便叫她惧怕生命的流逝。
原来,地狱竟是这个样子。
“是我把你带入地狱的,就该由我将你带出。”此时,她已全然将这份报应看作自己的罪孽,或许从她涉入人间的那天起,沙漏便一刻不停地滴落。终有一天,她是要回归地狱的。
南音已经做好了打算,现在子息稍稍安稳了些,等太医一来,自己便去宫中搜寻那承袭了契约之人,将他抹去。只是亲杀“主君”,亲毁誓约,这人间,想必自己是再也回不来了。
南音抚了抚子息熟睡的脸,方才灌入的精元之力正渐渐起效,可保他至夜性命无忧。大射之礼刚结束,宫门未开,无人出入,当时在场的皇族虽有百十人,想在夜深之前找出“主君”之人,却也并非难事。只是她不明白,最有可能的废太子子元,身上早已无帝王之气,那么,还有谁人可成为新的正统?不过,新君与“主君”在大射之礼上同时出现,必有冲撞,子息身体受了损害,那个“主君”想必也不会太好受。
就在这时,棉鹿携着几名太医赶到,见南音搂着新君,只得大声提醒,“娘……官小姐,太医已到,请避出殿外吧。”
南音恢复了神态,做了个半礼,轻身退出,到与棉鹿擦身而过时,压低问道,“宫中可还有哪位皇子,在典礼之后身体不适的?”
棉鹿瞟了眼龙榻,见那几名太医正全神贯注地诊断,于是附耳道,“皇子们夜里就要出宫了,此刻都在城门处等待放行,虽神色各异,却也没瞧见有何不妥。”
南音听罢,脸色微微沉了下来,棉鹿自然不知她所想,只是又想起一件事来,复开口,“倒是永安公主,今日突然有早产之相,奴才到太医院请人时,正见着产医们往内宫跑,看来情势不太乐观啊!”
南音猛然睁大眼睛,喃喃自语道,“不会是……”想到这层隐晦,不觉暗自心惊。
“她在哪儿?”
“重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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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阳光最是灼热而沉闷,若偶然有风吹过,兀地带走衣袖中沁出的汗水,就会生出一阵不易察觉的冰凉,叫人心下徒然一抖,好似心慌,却又无从想出缘由。
这也许是宫中极刑,为何总在正午实施的由来,手起刀落,罪人倒是一了百了,可观者无论亲疏与否,都会在这烈日与清风编织的幻觉里,得到切身的悲凉。
而今日,无论是刽子手,还是观刑者,都由南音一人承担。换做任何人,她都不会如此挣扎,可是为什么……偏偏是那两个人的孩子……两个她和子息亏欠最多的人。
世上安得两全法。
而地狱之门,也从不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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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华宫中,众人忙得焦头烂额,本来早产并不算特别凶险之事,公主胎位正,产医们又都是经验丰富之人,可不知为何,婴孩就是迟迟不出,好像有一只鬼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拖耗着他的性命。
“什么叫难产?什么叫尽力了!”桑丘一把拽住刚从内室出来的产医,“没用的东西!太医呢?把太医叫来!她若有事,我要你北宫所有人的命!”
产医两手还沾着血,吓得只好哆嗦道,“陛、陛下身体不适,太医们都去往盘龙殿了。”
桑丘愤然甩开那名产医,推开内室的门。室内安静得骇人,牡丹刺绣的屏风隔断了视线,只见两旁立着束手无策的众人,除此之外,没有婴儿的哭声,也没有公主的喘息。
重花的画屏嗅不到一丝芬芳,只有满室的血腥味。桑丘绕过屏风,见到榻中气若游丝的妻子,如沉在湖底沉睡一般。他伸手触上她的脸,汗渍冰凉,停顿,紧接着抱起了她。
“备车,去盘龙殿。”
马车在甬道上奔驰,一刻不敢耽误,桑丘紧拥着公主,心中一遍一遍都是,她不能死,他还没告诉她,自己是谁。
就在他们刚出内宫之际,拉车的马突然一个嘶鸣,马脖仰天,猛然收势,下一秒车身就要一个踉跄,却适时如冻结般稳稳停在了路中。
桑丘赶紧掀开帘幕查看,只见马匹车夫皆被诡异地定住了身影,而前方不远处,一白衣溢彩的女子缓缓走来,轻音穿风而过。
“王爷携王妃是要去哪儿?”
“你是谁?”
“妾身不过新帝的一名宫人。”
“让开,我没工夫耽搁!”
“王爷若是去找太医,那就不必了,太医救不了她,只有我可以。”
桑丘低头望了眼怀中人,又仔细打量起来人,这女子窄袖长裙,并不是太医院的装束,“你既不是医女,我凭什么相信你?”
“不知王爷是否听过,大殷有只护国神狐?”
“你是说,那只与北宫君主缔结世世代代契约的神兽?”桑丘眉头一紧,又道,“听过又如何,那不过是传说。”
女子忽地眸光一闪,霎时瞳中晕开异色的华彩。空气骤然凝结成一股股肉眼可见的气流,从女子身后轻旋而出,堵住了狭窄的甬道。一时间,流风宫墙摩擦声犹如猛兽鸣嚎。
“妾身若说,这并不是传说呢?”
任桑丘这般英豪,也被此情此景震慑一时。良久,才开口探问,“你是……狐神?”
南音一笑,“对。”
“你能救她?”
“自然,”眸光收敛,继而直走到桑丘跟前,伸手抚过娄夙的眼眸,“不过,我只能救她。”
“……什么意思?”
“你知道她腹中的孩子是谁么?”南音凝视着桑丘,一字一句道,“今日大射之礼,我的陛下本该得偿夙愿,荣登大宝,可这个孩子,却在誓约的召唤下提前到来了。两帝之争,必有一伤,而我,选择了我的陛下。”
桑丘警觉起来,迅速从靴中抽出鎏金匕首,“你要杀了我的孩子?”
“怎么会是你的孩子?”南音缓缓道来,“有资格获得契约,承袭正统的,只能是大殷皇室血脉。”
桑丘本要刺向南音的手,突然一滞,疑惑,不安,愤怒,悲戚……万般情绪略过心底。他怔怔低头,往事种种参和成痛楚,流入咽喉,却在望见怀中人的刹那,泛出了丝丝甜意。
短暂的消沉之后,桑丘猛地抬眸,坚定道,“那又怎样?我带着她和孩子看过马上的落日,我为这孩子亲手制过小刀,他以后会喊我父王……他是我最爱的女人所出……我珍视他,以前是,以后也会。”
“妾身若说,这孩子不死,永安就会死呢?”
“你说什么?!”
“大殷只能有一个主君,一个活着,另一个必然不容于天地。王妃开始阵痛时,我的陛下已经出现衰微之势,如今我用精元暂保他无恙,可这样一来,这孩子就无法生出来了。”
南音望了眼永安公主,终在怜悯将出之前,撇开了目光,“现在拖着,不过徒然吸干母亲的精血,到时孩子胎死腹中不说,母亲也会衰竭而亡。”
停在空中的匕首,刃头翻转,几乎是颤抖着移向怀中人的肚子。他紧咬下颌,抑制着难掩的痛苦。
见桑丘有所动摇,南音提醒道,“请王爷早做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