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家族的勃兴始肇于公元1206年,女真族重新崛起的标志在1606年。
前者是经过几十年纵横捭阖而统一了蒙古高原各部的铁木真,在蒙古高原的斡难河(今蒙古国鄂嫩河)的源头,召集了忽里勒台大会。这次大会,无疑被所有蒙古人最愿意留在民族记忆深处,无疑是所有经历过蒙古铁骑蹂躏过的民族所刻骨铭心的大会,更是黄金家族世世代代值得骄傲和自豪的时刻。
这次忽里勒台大会的主题只有一个:铁木真的军旗——九尾白旄纛(bai mao dao)将成为所有高原上被铁木真征服了的游牧民族,以及日后将被黄金家族征服的人们的共同旗帜,也是黄金家族赖以自慰的保护神。白色的牦牛毛制成的军旗,在春日高原苍凉而辽远的天空中猎猎飘舞,仿佛在为旧的世界秩序送行,准备迎接新世纪的来临。
铁木真不顾乍暖还寒、春寒料峭的天气,毅然按照蒙古人沿袭已久的习俗,自行孤身一人,首先在鄂尔浑山顶,用古老的祈祷方式和萨满教的规矩,对上天腾格尔捧出自己的誓言和心愿。
就像今天著名的“小虎队”歌中所唱的那样:“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一株幸运草,串一个同心圆。把所有期待未来的呼唤,向天空做个伴……”
当然,铁木真是无比虔诚的,他绝不相信什么人定胜天,他认为天将降大任于己,自己必须按照长生天的旨意去征战,去占有更多的人民、财富和土地。铁木真对天顶礼膜拜,他认为只有长生天才是世间唯一的主人,自己不过是受天委托行事的人而已,是天派到大地上的代表和代理人。
1206年春天的铁木真内心有崇高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责任感来源于他出身于蒙古贵族家庭,父亲也速该和先祖俺巴孩曾经是蒙古人部落中著名的首领。再说,受够了青少年时代饥寒交迫、狼奔豕突生活的铁木真,不能允许自己那些善良淳朴而忠诚的游牧民,继续在空旷而贫瘠的高原上为基本的生计而互相猎杀。
他的使命感来自萨满教大巫师阔阔出,这个人的父亲蒙力克在铁木真的一生中起过很大的帮助作用,在少年铁木真遭同族白眼和欺侮的年代里,蒙力克一家对他一直不离不弃。所以,铁木真与阔阔出是“亲上加亲”的关系——不同父不同母的“亲”兄弟。
阔阔出对着来自蒙古和突厥各部的首领以及铁木真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儿子们,自然心中充满了憧憬与渴望,他把冥冥之中的幻觉移位于彪悍而聪颖的铁木真身上,他早已敏锐地体察到:铁木真一定是带领世世代代为生存绞尽脑汁的蒙古民族走向富裕、走向更广阔天地的人。
于是,阔阔出以蒙古人所敬畏和敬仰的法术,与上天进行了“对话”,他宣布,长生天的天意是委任铁木真为蒙古人,不!是人世间唯一的大汗。萨满教神权与黄金家族政权完美地结合了!——铁木真成为蒙古帝国的大汗。
时光飞逝,转眼间到十六世纪末、十七世纪初时,铁木真成吉思汗后裔所据有的北元,与明朝二者之间南北对峙已经长达200余年了,他们都以消灭对方、重新统一中国为己任,只是双方的运气似乎都还差了那么一点点,北元这边,自惠宗妥欢铁木尔1368年仓皇逃出大都北京后仅两年便“壮志未酬身先死”,接班的北元昭宗爱猷识理达腊、益宗脱骨斯铁木尔等虽一直怀有恢复蒙元帝国疆土的雄心壮志,怎奈实在难以与处在上升势头的大明的交手中占到太多便宜,大明则在太祖朱元璋、成祖朱棣时代,举全民之力北伐,意一劳永逸地解决战斗,但多数情况下只是在一个时期歼灭了北元的有生力量,而一旦深入北元腹地的蒙古高原,便不是折戟沉沙就是无功而返,对返回了蒙古故地的蒙古人莫可奈何。
北元和大明的南北朝对峙后期,双方均显出了疲态。北元的连年南下攻击或防御,把本来经济社会就不够发达的蒙古族人民拖得筋疲力尽,一次次力图恢复蒙元帝国努力之付诸东流,使得蒙古人的失望、焦躁心绪越来越重,汗权也由于连年征战的无果而终而变得越发不稳定起来,以致于皇权之争逐渐成为黄金家族后裔们政治生活中的主旋律;大明则由于“土木堡之变”英宗被俘及其复辟带来的动荡,以及成祖之后历代皇帝不是文弱、昏庸就是治国无方,造成内部连年纷争不已,也无力对北方进行大规模的征伐,更不用说彻底消灭北元“割据政权”了。
假使说1206年铁木真被称为成吉思汗能够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抹去的话,那么,有一群人会永远记住这个年份,那就是曾经在十三世纪顽强抵抗了蒙古人、并且在失败后遭到灭绝性屠杀的女真人了。
从1122年到1234年,曾经灭掉了强大的契丹辽朝并打得宋朝丢盔卸甲、连年奉贡的女真族大金朝,在英勇抗击了23年后,终于被铁木真和窝阔台率领的大军消灭了,政权的消灭还伴随着残暴的屠杀,这不仅因为占据华北的金朝以誓死不屈的精神让蒙古人为之胆寒,也不仅因为这批汉化了的女真人基本丢掉了曾经和蒙古人相近的民族属性,也不仅因为女真人消耗了太多的蒙古人有生力量,更主要的是黄金家族不能接受这个与众不同的抵抗者,他们认为必须杀一儆百,否则在对其他地域的征服会遇到类似的抵抗。而且,铁木真坚信,即使金朝灭亡了,但女真人在华北的存在,必然会对以后蒙古人的统治继续带来麻烦。
于是,疯狂的杀戮之后,长城以内的女真人几乎绝迹了,幸存的少量女真人,只有三个出路:一部分幸存者迅速逃回到他们的祖先完颜阿骨打起兵的白山黑水间,另一部分已经不能适应森林中生活的,则在华北就地更名改姓,在丢掉了女真人最后的标志后融入了汉族当中,还有的是逃向了原先“不共戴天”的敌朝——南宋,这一批人大约有几百万之众。
并没有跟随金太宗完颜晟进入关内(今中国河北省秦皇岛市)的那部分女真人,在蒙元帝国时代,一直在黄金家族后裔主要是铁木真兄弟们的后裔统治之下生存,在后来北元与大明的对峙中他们不得不根据双方力量的消长,作为北元和大明各自的“仆从军”参与战争,战争的胜利果实与女真人没有任何关系,顶多是女真人的上层领导享受一些明朝的册封与好处,但做出的牺牲却要自己承受,可谓是吃尽了苦头。
同时因为这批女真人正好生活在战略位置及其重要的辽阳行省特别是辽东一带,北元和大明双方,要分别与高丽实现宗主国与藩属国的交往,辽东女真人的地盘是必经之地,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其间因为北元和大明的对立所产生的大量纠纷、误会,很多时候要无辜的女真人来“埋单”。
不过总的说来,十六到十七世纪的女真人对蒙古人十三世纪的杀戮依然铭记在心,也对几百年间的民族压迫在内心充满了反抗意识,因而在与北元的交往中主要侧重于表面逢迎、强颜欢笑,实际上和暗地里还是更多地与大明交好,而大明当然希望能够通过女真的角度牵制北元了,所以对女真的犒赏与贸易关系非常大度,两者之间的文化与民间往来也非常紧密。
女真人在北元和大明的200多年博弈中,慢慢积聚着力量。历史走到十六世纪末的时候,一位伟大的领袖降临到了女真人中间,他就是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始创者爱新觉罗。努尔哈赤。
那时候,女真人在松花江与日本海、渤海之间生活着,曾经长期把明朝作为宗主国和文化“母邦”而存在。他们是森林和依水民族,主要以渔猎为生,但是和他们当年建立金朝的祖先一样,与汉族比邻而居、共同生活,对汉文化充满了与生俱来的崇敬和信服,他们依然使用着金朝时女真人模仿汉字而创制的女真文字,不断从汉文化中汲取营养,在和汉族人的贸易中积累财富。
1599年(北元车臣汗七年、明神宗万历二十七年),利用明朝在万历皇帝统治下的不断衰败,努尔哈赤统一了七个女真部落,初步建立了国家的框架。
这个时期的北元也已经进入了垂暮之年,蒙古人在达延汗的改革和后来俺答汗的“回光返照”之后,已经进入了一个大分裂时代。在中亚察合台汗国,黄金家族后裔们在当地被突厥化和穆斯林化以后,政权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境地,在东欧,俄罗斯人已经基本控制了原来黄金家族钦察汗国的主要领地,术赤系后人们纷纷偏安一隅,而且处于内部纷争状态。
与大明南北对垒的北元政权,名义上还是由黄金家族后裔掌控,但各位掌握部落大权的“实力派”王子们互相虎视眈眈,争相与拥有巨大财富和经济实力的大明联络或接受其册封,但已经无力也没有统一中国的意愿了,自然也没有精力去关注他们早已经征服了的女真人。
努尔哈赤在耐心等待着时机。
和1206年铁木真成为全蒙古大汗、永留蒙古人心间一样,一个同样被女真人(后来的满族人)骄傲和自豪的年份到来了——1606年,努尔哈赤在宁古塔建立了满洲王国,自称为大汗。
铁木真于1206年称汗,在整整400年以后的1606年,曾经被蒙古人征服并残酷镇压过的女真人,以其顽强、英勇和不畏牺牲而曾经被铁木真的蒙古将领们私下赞叹的女真人,奇迹般地又一次展示了他们的顽强,而且就是在蒙古人的眼皮底下!
这是历史的巧合?!
铁木真可曾知道,在他马下战栗的女真人居然选择在自己称汗的那个年份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从1206年到1606年,在我们今天看来,努尔哈赤率领女真人的重新振兴,比铁木真率领蒙古人走出高原,正好是整整400年!
是不是历史的巧合,还是由历史去评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