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强项是武功而非文治。虽然铁木真的黄金家族在征服世界的进程中,不断吸收比较先进的文化,但多数情况下这种文化的学习更多的目的是符合攻城略地的军事征服需要,即使有一些政策诸如延请色目人进行国家贸易垄断等等,最终目标也多是基于游牧民族获取财富、满足短期目的的急功近利之举。至少在黄金家族前期的扩张年代里,蒙古铁骑的主要功能和目的并不是为了获得定居生活、进行稳固的国家管理,而更多地体现出通过对文明以及文明附着物的灭绝上以彰显蒙古民族的威武和强悍军力。
黄金家族对两河流域巴格达城、阿马丹城、匈牙利佩斯城、中亚撒马尔罕城、阿姆河范延城和汉地若干城镇的屠城式战法,固然可以使抵抗者的抵抗意志在短时间内遭到抑制,但对帝国长期统治并无益处,因为屠杀和对文化的压抑会给各民族心理留下难以弥补的长期伤害,一旦帝国军事力量在定居生活中被消蚀殆尽,其统治的终结也就为期不远矣。诚如一位名人所言:战争的目的不是胜利,而是和平。
在封建社会中,欧亚大陆的定居居民的组织构成,主要以封建制王朝和城邦制国家面目出现,军事征服固然是改朝换代的主要方式,但一旦军事征伐阶段过去了,统治者为了自己家族的长期利益,必然会受到封建文化中基于血缘纽带的稳定、规范而正统的嫡传世袭制度的强烈影响,从历史唯物主义角度看,“父传子承、嫡长为先”这样的皇位嫡传世袭制度,既有利于王族的稳固统治,也能避免血亲之间为了争夺“皇冠上的明珠”而产生的互相争夺乃至自相残杀。
游牧民族的世袭正统制度,与其生活方式有必然联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游牧民族生产力水平的长期低下和居无定所,使得他们不可能象定居居民一样,能够着眼于建立起保证自己长期稳定统治的世袭正统制度。因而汗位(皇权)的更替交接,更多的体现在崇尚武力,以此作为传承的第一要素,采取类似忽里勒台大会这种原始文化残存的民主形式,而一旦徜徉于与世袭嫡传和传统方式之间并无所适从的时候,内乱、内战不可避免,统治的衰落和终结也就指日可待了。尽管黄金家族依靠蒙古民族天才的、前无古人的军事力量维系着统治,但世袭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们,也成为最终丧失世界性大帝国、绝望地回归祖先故地的重要原因之一。
黄金家族世袭正统制度的弊端,主要体现在汗位继承权问题的杂乱无章。原本在蒙古民族局限于漠北一隅时,一直按照游牧民族通行的原始民主决策方式,即召开“忽里勒台大会”,在那时铁木真拥有无上权威,其本人的汗位自然毋庸置疑。到他去世后的几届“班子”,毕竟还有他的余威和惯性,因而即使有不同声音,基本都被民族共同的追求财富、征服更多民族和地域的一致目标所暂时掩盖。蒙古民族在起家初期,由于长期处于游牧狩猎民族的生活方式,因而在继承问题上总体来说有两种方式,即:
一,在财产继承权方面,正如本书多次提及的,一般遵循“幼子掌家灶”(幼子守灶制),这种制度在蒙古民族、黄金家族拥有的财富比较贫乏,并且在领袖具有一言九鼎的威权时代,无疑可以得到很好很顺畅的实施,但是一旦牵扯到比财富重要的多的政治权力时,这一制度就难以适应了。尽管它在一定阶段、一定程度上曾对汗位继承发生过影响,但并非汗位继承制度;
二,在汗(皇)位继承权方面,前任可汗推荐继位人选和忽里勒台民主确定才是汗位继承的一般形式;它规定要从先可汗嫡亲子孙中选择,没有规定“长子一般不继承祖业”,也没有规定幼子继承,而是从嫡亲子孙中选择有能力有威望的人继承,属于亲中选贤。比如贵由、蒙哥就都是长子,而真金、铁木尔又都不是长子;元朝后期变成了由实力或谋略继承帝位,已经属于宫廷政变性质。
在蒙古民族还作为高原上为数众多的游牧部族之一生活的时代,生产力水平低下而经济生活比较落后,文化相对避塞而基本不受封建伦理纲常思想影响,因而其世袭方式不会有太大问题。一旦在短期内征服了众多地域、民族、人口,占有了大量财富以后,这种财产继承、汗(皇)位世袭方式必然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矛盾。
其实,黄金家族从铁木真开始就已然进入了古老传统和现实的纠葛怪圈:长子不能接班的老规矩,术赤可以接受,但是他拥兵自重,有实力和能力发出不同的声音(不赞同窝阔台而力举拖雷);按道理应该由幼子拖雷继任汗位,因为拖雷作为幼子,自然希望自己得到全部的政治和经济财富,于是坚持作为“斡悌赤金”的守护者即祖业的继承人,竭尽全力希望夺取汗(皇)位,而铁木真呢,也以蒙古族亲中选贤的传统,力推三子窝阔台,二者其实只是角度不同,并无严格的对错之分,而落后的制度不能适应先进的封建社会和历史发展的现实,才是造成混乱的根本原因。
在巨大的征服利益面前,铁木真四个儿子人性的本性展露无遗,依托原始民主伦理的世袭制度远远无法适应了,而从铁木真黄金家族第二代人开始的权力之争,必然交织着整个帝国统治的全程。即使到了一百多年以后的北元时期乃至1634年,北元被汉地女真人后裔建立的后金所灭亡时,仍然没有解决好汗位的世袭正统问题。
看看自铁木真成吉思汗起的蒙古(元)—北元世系表,就对其传承的杂乱一目了然:帝国初期,铁木真明确了被公认为诸子中最聪明的三子窝阔台为继承人,长子术赤和四子拖雷却根本不服。在元太祖铁木真成吉思汗去世后,窝阔台联手二哥察合台,经过反复的内部协调和政治斗争,付出了让拖雷监国两年的巨大代价后,才于1229年名正言顺地成为大汗。
后来的世袭状况依然乱像繁生:元太宗窝阔台汗死后,他的皇后乃马真。脱列哥娜于1241年—1246年监国5年后,操纵忽里勒台大会推举她和窝阔台的长子贵由即汗位,那贵由汗心里也不踏实,在1246年8月24日的即位大会上要求众宗王大臣们一起起誓:以后都由窝阔台系延续帝国正统……
看官!到黄金家族的第七任领袖(包括大汗和监国)之后,汗(帝)位又转至拖雷系—1251年,拖雷长子蒙哥,依靠父母亲拖雷和索鲁忽帖尼的运筹帷幄,以及自己的堂兄拔都、别尔哥的强大武力,愣是从窝阔台系手中夺了汗位;而蒙哥的四弟忽必烈,既没有按照汉地传长不传幼、传嫡不传庶的传统,继续扶持蒙哥的后人接班,也没有秉持蒙古人“幼子掌家灶”的老规矩对幼弟阿里不哥鼎力相助,反而利用各种手段,生生把小弟弟阿里不哥收拾了,自己做了皇帝(大汗)。
元朝、蒙古帝国二位一体体制建立以后,帝位传承依然延续着不伦不类的怪象:1294年,元世祖至元31年,80岁的忽必烈,把帝位给了二儿子的第三子铁木尔,当然这个孙子很有水平,则是另外一个话题;元成宗铁木尔死后,又是他哥哥的长子、自己的侄子海山即位;武宗海山把位子传给了自己的同母弟、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仁宗之后就更乱了(前文中有详述)。总之,蒙元帝(汗)位的几乎每一次交接,一会儿是儿子自相残杀,一会儿是兄弟武力争锋,给包括蒙古族在内的众多民族百姓带来的是无尽的战火和灾难。
北元更好玩儿了,常常是一个部落就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好多任北元的大汗徒有虚名,自己的权限有时连大帐也出不去。一会儿一个主意,一会儿一个办法,就是史学家都会时常被很多阶段的蒙元世系表弄得晕菜!
不过,总的说来,这蒙古民族史上和女真(满)族等通古斯民族有一条很重要的共同特点,就是在大多数家族中间,当老小的占的“便宜”要多一些。您看那蒙古(元)—北元系统中,铁木真的小儿子拖雷系,到他儿子蒙哥继承汗位以后,一直占据着帝国的正统共主地位,直至北元灭亡。北元时期,虽有过一些黄金家族其他成员数次篡夺了汗位,但并没有从根本上影响拖雷一系在黄金家族中的主导地位,不过,从1328年——1333年五年间皇帝就换了五位,简直如同儿戏。北元帝(汗)位的世袭,武力斗争纷繁往复,黄金家族更加推崇“刀枪下出政权”,以致于在北元汗位上呆两三年就不得不走人的有好几位!
西察合台汗国,仅1321-1346年间,15年就先后有10个可汗即位和被废黜,而且每个可汗基本都是通过谋杀前任才得以上台的。
蒙元的藩属察合台汗国及分化的东、西察合台汗国以及后继的帖木儿汗国、莫卧尔(印度)汗国,术赤钦察汗国及延续的喀山、阿斯特拉罕、克里米亚等汗国,包括旭烈兀伊儿汗国的汗位传承,都因为世袭传承制度的不稳定,并参杂了人种、宗教等因素,而对黄金家族的统治带来了巨大伤害。
总之,蒙元帝国世袭的杂乱无章,是其迅速从巅峰走向分崩离析的重要根源之一,也是其在迅速扩张中缺乏文化支撑力的原因与必然结果,庞大的帝国就像当初蒙古人如利刃般杀向各处那样“匆匆而来、草草而终”,叫后人不禁扼腕兴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