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饭时，长街上人影稀少，落叶纷纷。浓浓的秋意中，到处都显得一片萧瑟。
朱载坤独自走在前头，李碧莲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三个太监见李碧莲出来相送，似乎有话要说，走得就更靠后了些。
李碧莲是被自己父亲逼出来的。朱载坤拒绝了李家留饭的要求，李言问知道对方出身大富大贵人家，自然不会冒冒然留在生人家吃饭，也不强求，殷勤地将朱载坤送出门后，又强行把女儿推了出来，嘱咐女儿一定要将朱载坤送出这条街。
当日父亲被关押时，李碧莲忧心忡忡，被朱载坤一路送回家里，竟也没觉得自己单独一人跟朱载坤一起有什么问题。可现在她不同了，她既已经被朱载坤触动了女儿家最深处那缕幽思，便总是感觉朱载坤已经知晓自己心中所想，自然是羞得不得了。跟在朱载坤身后，她俏脸通红，脑袋垂得几乎贴着胸口，活像跟在老师后面那个犯错的小学生。
“李姑娘——”沉默着走了一阵，朱载坤停下身来道。他倒是神色自然，一来他同样满脑子正事，没什么闲心观察姑娘家心里在想什么，二来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像女儿家那般扭扭捏捏欲露还藏的。
“什么事？啊——”一直低头跟在后面的李碧莲没想到朱载坤已经停下脚步，而且还转过身来，收脚不及，直接撞进了朱载坤怀里。
才过三天，这已是李碧莲第二次跟朱载坤亲密接触了。一路走来，小丫头本就含羞带怯，再这么一投怀，臊得嘤咛一声，虽然立即跳开，可那脸蛋儿上的两朵红云已经延伸到了脖子根儿，连一双晶莹的小耳朵都是又红又烫，好似一团火在上面燃着。
一阵暧mei的静默之后，朱载坤咳了两声，摸摸眉间，一脸无辜道：“你湖北老家应该还有个伯父，或者叔父吧？”
“嗯，家父在家中排行第二，奴家还有个伯父，一直在湖北老家行医。”说起伯父，李碧莲顿时回过魂来，话匣子也打开了，不待朱载坤追问，自己已经继续说道：“伯父没有女儿，所以很疼我的，以前我惹了祸怕爹爹打我，都是跑到伯父那里躲起来的。伯父家的哥哥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呢，他也像你一样，年纪不大，却总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不过他对我最好了，小时候，爹爹整日在外，娘也一直干活，都是他抱着我哄我玩的。”
朱载坤神秘兮兮问道：“你那位堂兄，是不是叫李时珍？”
“呀，你怎么知道？”李碧莲圆溜溜的大眼睛里立刻满是惊讶，一眨不眨地盯着朱载坤道。
我能不知道么？那可是明朝凤毛麟角的几个享有世界声誉的大科学家啊——如果这时代有这个说法的话。朱载坤心中暗道，但他当然不会这么说，只是背着手故作深沉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哼！不说就不说，你想说人家还不喜欢听呢！李碧莲撅起了小嘴儿，在他眼里，朱载坤仿佛无所不能，知道这件事情自然也不是特别稀奇。
五个人就这样走着，不知道为什么，李碧莲忽然感觉这种场景曾经在某一刻出现过——街上很静，静得仿佛只有两个人，静得仿佛只能听见两人的脚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微风轻轻吹在面上，垂在肩上的发丝被拂起。天边，是被山托着，快要告别的夕阳……
良久之后，李碧莲才回过神来，见已经走到街口，眼看就上大路了，不由停下了脚步，犹豫半晌，才扭扭捏捏垂头道：“以后，你还会不会再来……”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又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家出身，都注定她是个内心极为传统的姑娘，纵然心中情意万千，却也迫于世俗，不敢说一丝出口。可是此刻眼看着心上人就要离开，重逢之期杳杳，李碧莲怎么能听之任之，可怜她一个弱女子，也不知道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
朱载坤本不是一个好色之人，可是佳人就在眼前，薄嗔细语，温情脉脉，他又不是块木头，怎忍心硬邦邦直接拂了那一片浓情，温声道：“当然会，我托了你爹帮我收药材呢，怎么会不来？”
李碧莲小脑袋仰了起来，一脸不解地问：“收药材？公子，你的家世那么……也会做这个行当么？”其时商人社会地位低下，商业被称为贱业，在李碧莲的想法里，朱载坤这般人物，以后必定是要做大官的，是以才有此问。
“所以，我才要你们来做，而且还要悄悄地替我保密啊。”朱载坤向李碧莲调皮地眨眨眼睛。
李碧莲仿佛放下了一件心事，神色顿时轻松许多，微笑道：“公子放心，奴家可不是……不是那长舌妇呢。啊，要出街了，奴家不送公子了，公子慢走。”
“嗯，刚才一碰才发现，几天不见，你瘦了不少哦，以后可要多吃些，希望下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像前几日时那般……丰满。”走到拐弯处，朱载坤回头道。
“呀——”李碧莲想起三日前和刚才的两次碰撞，娇羞的吟了一声，转身便是一溜小跑，跑了不远，却又停下来，回头看去，早已不见了朱载坤身影。“臭小子！”她低骂了一句，脸上却又泛起甜甜的笑容。
李碧莲脚步轻快地回到家，刚一进门，李言问老两口马上迎了出来，拉着女儿低声问：“那个柳公子可对你说些什么没有……他人长得咋样，啥时候下聘礼啊？”
朱载坤出门之后，李言问第一时间就把喜讯告诉了自己的老伴周氏。周氏是个没读过书的乡下女子，平素只管洗衣烧饭，对那些生意上的事自然迷迷糊糊，可对女儿有了心上人这事倒是听得仔仔细细，问个明明白白。
“爹，娘，你们……说什么呢？”李碧莲显然被老两口这架势吓住了，两抹艳红重新飘回脸上，脑袋也再次垂下去，“什么……什么聘礼啊？”
“哎呀我说乖女儿，你就别藏着掖着了，当爹爹我看不出来么？”李言问拉着女儿坐到炕上，“那柳公子一表人才，品行端正，家世又好，要说我女儿没对人家动心，那我才不信呐。这下，咱家可是真遇到贵人喽——”
“爹——”被说中心事，李碧莲自然又羞又恼，奋力把胳膊从李言问的拉扯中挣脱出来，背过身去，“人家一表人才，品行端正……和……和我有什么关系嘛？”
“我说乖女儿啊，怎么就没关系呢？”周氏揽过自己的闺女，语重心长道：“你爹都跟我说了，那柳公子如何救了他，现在又让你爹帮他收药材。你看他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多主意，家世又好，可是一千个里挑不着一个的好郎君呐！再说了，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抹不开的？不过娘劝你可得抓点紧，指不定多少人惦记着他呢，你呀，当心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儿了。”
“娘啊……人家哪有？”李碧莲玩弄着自己的衣角，口不对心地应付着，却又想到朱载坤那似有情似无情的模样，心中莫名其妙一阵气苦，幽幽道：“柳公子那般高贵人家，想是早已经娶妻了，女儿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哪有那个福分？”
李言问眼睛一瞪，大声道：“那可说不准，咱家的闺女差在哪儿？洗洗涮涮，喂猪做饭，家里家外干什么不是一把好手？还精通医术，温柔贤惠，谁娶了，那是谁家的福气。我说女儿，这时候，你可不能打退堂鼓啊，爹这不帮他做事呢么，咱这机会也不少的……”
周氏马上捂住李言问的嘴：“哎呀，我说老头子，你能不能小声些，当心隔墙有耳啊。”
“爹，娘，你们能不能别乱说了。”李碧莲看着互相撅鼻子瞪眼睛爹娘，无奈道。
周氏走过来，拉着李碧莲的手道：“什么乱说啊？莲儿，你是娘生的，你的心思，娘还能看不出来？你看你这三天瘦的，娘本来还以为你是担心你爹，原来你早知道这柳公子能保住你爹。你呀，不就是害了相思病，才瘦成这样的么？”
李碧莲低下头来，心中忍不住一叹：我这般为他折磨，他是不是真的知道？他若是知道了，又会不会娶我作他的妻子，跟我相携相守，终老一生？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然而离别，似乎总是比相聚更容易成为感情的主旋律。无怪昔日柳三变曾道：粉蝶无情蜂已去。要上金尊，惟有诗人曾许。待宴赏重阳，恁时尽把芳心吐。陶令轻回顾。免憔悴东篱，冷烟寒雨。如今这个李碧莲，可真是憔悴东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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