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的夜是一块块灯火拼凑起来的，神佑道和承天道如同两道流火将洛城切成了四块。交叉点所在的长明坊像是围棋棋盘上的天元，又像是整个星空的北极星。其余巷弄人家里的灯火或密集，或疏朗，柔和而又温暖。
德光十三街的灯火自然是疏朗的，深巷中犬吠和灯火一样，带着点有气无力，给寂静中添点衬托寂静的喧嚣。屋子里的楚敦煌刚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肩上，耳边回荡着汪汪声。
敏达在他的对面，有些好奇的闻着身上的皂角味道。
楚敦煌望着有点苍白的窗纸，窗纸是模糊的，同王宫里的水晶窗比起来，是有点寒酸。这让他看不到外面的灯火阑珊，也看不见月光。不过楚敦煌知道，在这么大的城市里，像深海一样的朝都里，原本就是很难看到月光的。他不禁想，这个城市是怎样的厉害，竟能夺走月亮。
“很清新的味道。”敏达抓了抓披散着的头发，向正发呆的楚敦煌表达了他对于南朝皂角的看法。
在草原上疯狂不要命，带着一匹巨狼就敢袭杀巫祭的敏达，自从来到这个满满都是人头的城市里之后，突然显得拘谨和沉默了。这里看不到头的房屋比草原上的山还要多，攒动的人头比最强大的部落还要让他感到不安，敏达抓着头发，皱着眉头道：“只是衣服，我不喜欢。”
敏达身上穿的是一件纯白色的中单，右衽的衣服和直接套在身上的麻衣相比精致了许多，却也麻烦了许多。这让他想起阿布，如果穿着这样的衣服，恐怕是没有办法骑在阿布身上了吧。他望了望并没有感到不适的楚敦煌，问道：“你呢？”
“我还可以。”楚敦煌笑了笑，“我的母亲就是南朝人，我从小的衣服都是她做的，在没有七岁之前，我都是穿这样的衣服。”
“那七岁之后呢？”敏达问。
“七岁之后......”楚敦煌喃喃，忽然叹了口气，道：“七岁之后就有别人给我做衣服了，而且，就有很多人不喜欢我穿这样的衣服了。”
敏达皱了皱眉，道：“连穿什么衣服都要被管着吗？”
“不是被管着，而是有些事是有规矩的。”楚敦煌摇了摇头，“就像你和阿布，不也遵守着草原上的很多规矩吗？”
敏达点了点头，却有些不以为然。楚敦煌并没有刻意的在敏达面前隐瞒身世，只是敏达不问，楚敦煌也不解释。唯独从平时的言语中，才能窥探到楚敦煌不同凡响的身世背景，不同的是，敏达从来不在意罢了。
隔着苍白模糊的窗纸，敏达能看到院门口那方青石上的人影，那个人影蹲在青石上，膝盖拱的高起，看不见脸色，但那个姿势却是田埂上老农的不二形象。敏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声道：“那位大叔让你找的人，很不一样。”
那位大叔？楚敦煌愣了一下，才明白敏达指的是罗安。他顺着敏达的目光往院子口看了一眼，眉头轻轻皱了皱，无声的叹了口气。
罗安所托付的人，就是这样的吗？
清晨的时候，这个男人身上浓重的烟草味道和酸臭的汗味几乎要顶人一个跟头；衣角的油渍和秋收后稻田里的参差不齐的茬子一样的胡须；邻居赵寡妇破口大骂，掐着腰的数落；还有房屋中厚厚的尘土腥味以及物品发霉的味道......这些无一不证明眼前的男人是个多么堕落的家伙，罗安怎么会将自己托付给这样的人。
就在刚才，洗过澡后的楚敦煌竟然在床头发现了厚厚一摞，赌坊开具，一式两份的赌债欠据。楚敦煌并不在意这个人是否爱赌，他惊讶于那个男人赌钱的资历竟是如此丰富，甚至让从小也见惯了王宫中仆人赌博的楚敦煌也震惊不已。
这个男人，那么多年来，哪里干过一件正事呢？
楚敦煌叹了一口气之后觉得胸口有些堵，他伸手摸了摸北海天心，冰凉的触感透过丝帛传入指间，让他稍微透了一口气。
“是不一样啊，简直让人惊艳。”楚敦煌嘲讽般淡淡道。
“你还记得今天的邻居女人吗？”敏达问道。
楚敦煌愣了下，随即点了点头。赵寡妇的凶悍和刻薄他自然是领教过的。吃过早饭后，赵寡妇又来了一趟，送来了两床崭新的被褥，当然，免不了又将轩琅易青一顿海骂，楚敦煌看了一眼敏达，第一次开始羡慕敏达的南朝话没有那么熟稔。
“这个女人，很有趣呀。”很奇怪的，敏达的脸上露出了那种会心的微笑，他带着丝罕见的调皮，冲楚敦煌眨了眨眼。
这一下让楚敦煌好生好奇，他抓了抓敏达的被子，问道：“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南朝有句俗语吗？”敏达笑着的脸上顿时变得严肃了，不过这种严肃却是装出来的严肃，他清了清嗓子，用不怎么正确的发音轻声缓缓道：“打是亲，骂是爱。”
楚敦煌愣住了，脸上的表情格外精彩，半晌他才苦笑道：“你不是草原人吗，为什么对南朝的俗语那么有研究！慢着，等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看不出来吗？”敏达笑道：“邻居女人，很喜欢这位大叔啊。”
喜欢？！
楚敦煌觉得这个词真荒诞，于是他嗤笑一声。
可是嗤笑之后，他却慢慢收起了笑容，看了智珠在握般得意的敏达，很认真的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啊！”
如果不是喜欢，怎么会一边骂，一边替这个邋遢的家伙尽心尽力的招待客人呢？
如果不是喜欢，怎么会老是跟一个同自己没有关系的人过不去呢？
如果不是喜欢，那轩琅易青早就该被牙行挤兑的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吧。
楚敦煌有点难以置信的笑道：“你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可是真的很难猜到好吧，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有人喜欢吗？”
敏达望着那个蹲在青石上貌似土鳖狗怂到家的家伙，抽了抽鼻子，忽然道：“这个大叔，很不简单呢。”
楚敦煌皱了皱眉。
“我和阿布一起生活了很多年，我见的人很少，却往往能看出一个人的强弱，这是我活下来的必备条件之一。”敏达眯着眼睛，肤色稍重的脸上写满认真和严肃，“我能感受到这位大叔隐藏在身体中的力量，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叔不愿意释放出来。”
“他在尽力的藏匿着自己的力量。”敏达的语气犹疑，似乎要探究出一个答案，可是良久之后他还是无奈的叹了口气：“很复杂，我看不透。”
楚敦煌愣愣的看了一眼有些丧气的敏达，随即扭头看向院门口的那家伙，却发现他的身影略微佝偻，没有一点出尘或者与众不同的味道。楚敦煌有些怀疑的看了看敏达，却听见敏达的声音格外的严肃和认真。
“敦煌，相信我。”敏达给了他一个十分确定的眼神：“他真的十分不简单。”
楚敦煌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院子里忽然响起了笛子的声音，那笛声似一泓清泉，倏忽散了开来，十分突兀，却十分轻柔。
楚敦煌心中噔的一下。
是《南乡子》。
笛子在轩琅易青的手上，笛声悄悄的流淌出去，从土墙上穿入鱼鳞般的灰瓦间，绕进了谁家院中的木槿花。又从花影下飘过阁楼的灯火，荡漾进催梦的童谣，混杂着越远越淡，宛如一曲茉莉花香。
这是楚敦煌来南朝的第一夜。
他的心忽然软了一下，深秋的风带着谁家金菊的冷香翩然入他的鼻翼，他想起母亲怀念的杏花春雨，于是那被血雨腥风似海深仇洗沥过的心，就无预兆的带上了一些如同母亲眼眸般温柔的诗意。
楚敦煌缓缓舒了一口气，和敏达一起轻轻托着下巴，认真的听轩琅易青的笛声。
隔壁的赵寡妇在堂屋的阶前坐着，砌台阶的青石是自家男人没死之前从山上一块一块背下来的。那个男人有着宽阔的肩膀和厚厚的胡须，精壮的像头牛，她说不如雇个工人，用挑子挑下来多省力气；他就哈哈大笑着说你看我把它们背下来，一块一块背到门口，然后再背着你去城西吃茶汤！她臊红了脸，就骂你是个累不死的笨牛，那你就背去好啦。那个男人在爽朗的笑声中，真的就把石头全部背了回来，然后献宝似的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肌肉。
可是男人，还是死了。
赵寡妇想不明白，那么精龙活虎的人，怎么就突然垮了呢？像是一座山，你以为它能永恒不变，可有一天早上你刚起床，它就垮成了一堆粉末。
赵寡妇手里轻轻扇动着那把轻罗小扇，萤火虫在院子里游荡，然后又飞出去，像是坠落凡间的星星。隔壁那个杀千刀的赌鬼和酒鬼吹起了笛子，笛声比深秋的夜色还要温柔。
赵寡妇轻轻的朝隔壁啐了一口。
她想起男人死的时候，漫天大雪，洛城冰雕玉琢，她挨家挨户的求爷爷告奶奶，指望着街坊有谁能够帮帮她，哪怕只是帮着她把男人的棺材入了墓。
可没有一个人打开门，甚至没人应答一声，所有的人都畏惧市坊司，畏惧凶神恶煞的市坊司提举。
然后那个死酒鬼就出现了，掂着一瓶醉霞楼的西风烈，高度烈酒的味道半条街都闻得见。他穿着青色的袍子，却邋遢的像一条泔水桶里滚出来的老鼠。赵寡妇护着丈夫的棺材，不想让酒鬼污了，可酒鬼却哈哈笑着说，老邻居，你生前请过那么多人喝酒，死后也太酸楚凄凉，谁又请你入墓？
说完这话，死酒鬼就像变了个人，一下子扛起了棺材，脸不变色，云淡风轻，一步一步的朝城外走去。
从德光十三街，一步一个脚印，踏在漫天风雪中，在巡城兵马司军卒的惊恐眼神中走出城门，走向墓地。他走的坚实有力，连一个趔趄都没有，好像从来没有喝过酒一样。
埋了那男人，死酒鬼在坟前喝光了西风烈，忽然摸出一把湛湛青光的钢剑，他一手持着剑，一手牵着披麻戴孝的女人，还是一步一步走，走进了洛城。
漫天的风雪，鹅毛般飘飘洒洒，死酒鬼牵着女人走过雪白的，空荡荡的街道，走进了市坊司衙门。女人记得人真多啊，披甲的兵卒，穿皂衣的衙役，还有瑟瑟发抖的市坊司提举大人。酒鬼拉着她的手，泛着青光的钢剑上带着好看的花纹，割裂了漫天的雪，也割裂了整个市坊司衙门。他那天像是个杀神，一剑未空，一人不放，把衙门里的所有人杀的干干净净。
酒鬼替他男人报了仇。
赵寡妇的记性很差，比较大条的女人记性都不好，但赵寡妇就在苍茫的大雪里记着了一件事。
这个酒鬼说，没事了。
深秋的夜像井中卷起来的凉水，赵寡妇忽然笑了起来，《南乡子》从她的耳边落进院子中的木芙蓉里，赵寡妇和着调子哼起了词，声音好似春林夜莺。
谁家玉笛暗飞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