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一周张学良从奉天返回前线了。张作霖从日本人手中借得了子弹。他带回步、机枪子弹四千万发，炮弹十万发。他一见郭松龄激动地嚷道：“干吧！告诉三娘，别放鞭炮欢迎吴佩孚了。”
郭松龄高兴极了，表示第二夜晚夺回榆关，马得标团为突击先锋队。
第二天夜晚郭松龄在电话里向张作霖表示坚决夺回榆关，袭平九门口，并说姜登选指挥无能，贻误军机，使奉军遭到浩大损失。
张作霖替姜登选袒护几句，最后鼓励郭松龄，夺取榆关将来必有好处，要合力对付直军，听从姜登选的指挥。
怎么能听姜登选的呢？姜登选随时都想置郭松龄于死地。当榆关久攻不克的时候，姜登选迂回到沙河寨，包围榆关背后之敌，遭到直军的顽强的抵抗。姜登选一看不好，欲调郭松龄的八个团加入沙河寨战斗。
郭松龄赶到总指挥部，把马鞭子往桌子上一摔说：“这样抽筋拔骨，我郭松龄不吃这个。我要替你姜登选从正面突破。这仗打到这个时候，用我大部队迂回包围不行了，晚了！”
姜登选抽调郭松龄部队不成，又被揭了底。事后他当亲信说过。郭鬼子真好，他要应下抽调出他八个团，夹在我的部队中间，他就丢了脑袋。可当时还是眨眨眼说：“你郭松龄争功。你不拿出八个团来，你就是破坏军纪！”
郭松龄用马鞭拍桌子，大声地说：“谁争功是王八蛋！”
张学良表示同意姜登选的意见，要郭松龄抽调出八个团。他说：“茂辰，你的想法我不赞成，全线大换防，掌握不好就成了全线溃退。”
“姜登选指挥只要把他的部队掌握住两个小时，我就满可以把部队拉上正面。”
“那得请示老帅，闹不好大兵要退回奉天城去。”姜登选想用老帅压一下，又说，“我还按我的打，郭松龄你充当预备队吧。可这八个团不是郭松龄的，是老张家的。”
郭松龄愤怒地站起身说：“那好，我撤退！”他掉头走出了屋子，飞身上马，连加几鞭跑出了总指挥部。
屋里一下子静下来，过一会“叭”地响了一声，姜登选摔了指挥刀。张学良在地上转了一圈说：“我去追茂辰。”
姜登选说：“宠坏了！”这是说给张学良听的。
张学良走出屋，飞马追出二十里外，才赶上郭松龄。他气喘吁吁地说。“茂辰，我怪你不该使性子，这是生死攸关的战场。”
郭松龄一言不发，只好勒住马缰和张学良并辔而行。
张学良指着前边一间茅屋，脸上挂着泪水说：“茂辰，我们进去坐下谈谈心吧。”
进了屋，郭松龄叹口气说：“汉卿，平心静气地说，我撤离战场是不对。这是姜登选往我背上抽鞭子，逼我走这条路。”
“茂辰，你说句良心话，你走的路对吗？我们的三军怎么看这问题，是不是我张学良亏待了你？你可以用鞭子抽我，用枪也行……”张学良痛哭流涕，浑身打颤，双手抱住了郭松龄。
郭松龄也抱住张学良，满脸流泪地说：“汉卿，你言重了，我郭松龄没有你们张家的提拔哪有今天！我粉身碎骨……”他也泣不成声。
“那你今天太暴躁了。”
“汉卿，我掏心说，并非我抗命，我是怕姜登选杀了我。这样夹击，我又无权指挥，不死于吴佩孚的枪下，也会死在姜登选的军纪大刀下。宁愿我个人抗命，也比八个团覆灭要好。”
当郭松龄被张学良劝回战场的途中，副官来报，说姜总指挥认为，“张良月下追韩信”的戏是演给他看，是逼他出营，他突然发病回奉天了。
这时天近黄昏，太阳眨眼工夫落下了山。晚霞象地上一股股火焰在天空中燃烧，和“天下第一关”四周的战火连成一片，在燃烧这苦难的人间。
返回前线的郭松龄率部拚死奋战，他把关键的石门寨、黑山窑攻了下来。他给张学良打电话说：“汉卿，我一直冲向海洋镇，即可切断吴佩孚的退路。”
张学良说：“茂辰要珍重！”
“我不会有病回奉天！我在用大车拉着我的老婆一起前进！”
郭松龄全部夺下榆关，又一鼓作气要夺姜登选只夺一半的九门口了。
“郭副军长，请把夺九门口的任务拨给我！夺不下来，我提人头见你。”请战的人是马得标团长，他使劲拍着胸脯。
马得标团长带着他的副官霍铁北飞马赶回团部，立刻召开营、连长会议。
霍铁北参加奉军之后，因为身高体壮，气度不凡，又有一些文化，受到马得标夫妇的赏识，抽到身边当副官。
马得标在会上传达了郭副军长誓死夺九门口的命令，要部队冲杀在前，决不后退……马得标讲得正起劲儿，“叭叭叭”从里屋传出鞭子敲桌子的声音。谁都明白，这是团长太太魏三娘要团长回屋里听令。马得标习惯地龇牙一笑，抽身进屋。不大一会儿，马团长从屋里夹出几捆撕扯好的白布条子，亲手发给到会的军官每人一条。他见大家不明白，就先把白布条系在军帽檐上说：“诸位此次是死战，不打下九门口决不生还，我为诸位戴孝，诸位为我戴孝。以大火为记，当突向九门口时，把住的帐篷烧掉，破釜沉舟，不留生路。”说罢他抓起桌上的指挥刀，两眼圆瞪，大步走出屋子，大声说：“诸位出发了，由我马得标提着脑袋指挥！”魏三娘身着军装，大檐军帽上系好了白布条，也走了出来。
这夜格外黑。马得标下达了夺取九门口的命令。接着他带领副官霍铁北上马出发了。他回过头来下令：“把帐篷全部烧掉！”火光立刻冲天而起，黑烟夹着火光弥漫着天空。
吴佩孚来榆关亲自督战，打退了奉军，心里稍稍安定下来。这天刚睡下，就有急电打来，说奉军兵营起了大火。他惊怔一下赶忙说：“你们不能隔山观火，要多加小心。要知道你们和谁作战吗，是有名的郭鬼子……”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奉军已经冲进了榆关，很快九门口也两军相接了。
吴佩孚立刻命令把奉军主力粘住，从第三道门调出一个主力师拦腰斩断冲出九门口的奉军。
这时候，郭松龄把两个旅从九门口兜住直军增援的一个师的屁股。
从正面冲在前头的马得标团，碰上了吴佩孚的精锐部队，双方激战起来。五天前在打榆关的南线时，魏三娘带着副官霍铁北，悄悄地率领一个连迂回到姜女庙附近，想把榆关吴佩孚的一个军的指挥部捣乱。霍铁北不知魏三娘的用意，当看到离姜女庙越来越远时提醒魏三娘说：“不能再走了，眼看快走到姜女庙了。”魏三娘笑了笑说：“我正想去看看这位节烈的女人。
霍铁北知道这个大胆无羁的女人，说出口的事是九条牛也拉不回头的，只好顺从地跟着走。
夜月半圆，月光惨淡。山海关方向却火光冲天烧得正旺，枪炮声不绝于耳。他们来到姜女庙山下，抬头一看，只见庙墙修在崖上很是威严。庙虽然不大，但它却压住山头十分显眼。大海在庙下滚动，象人们对孟姜女的感情汹涌不息。
魏三娘跳下马来，把马缰绳递给霍铁北，弯腰往山崖上走，她不时用马鞭抽打靴腰，悠然自得，没有把这场生死战争放在心中。他们几乎一口气登上一百零八个石台阶，来到庙门跟前，门的两侧有副对联，月光下依稀可见：
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
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
魏三娘推开庙门，把大檐帽往下拉了拉，快步进了庙堂，对着孟姜女塑像先敬个军礼，然后跪下身子磕三个头，这土洋掺半的礼节使自己也笑出了声。她小声叨咕道：“你也是个女流之辈，走到这里看看你，请助我一臂之力！”说完转身走了出来。
霍铁北笑着问道：“你祷告些啥话？“
魏三娘笑笑说：“向孟姜女求求情，别把我的尸体扔在关内。”
他俩上马后，狠抽几鞭就进了直军一个军的指挥部所在的村子。他们牵着马走进非常混乱的指挥部，几个纠察上来盘问，魏三娘伸手把大檐帽一摘，一摇晃脑袋，长发披散下来，大声说。“你们要通行证吗？把脑袋割去！”她这一头长发吓退了纠察。看这架势，最小也是军长的太太。他们迅速地转身走到暗处，魏三娘摆着头说：“铁北，把我的‘通行证’给我挽起来。”两个人进了指挥部，用枪打漏了房底下堆的汽油桶。眨眼工夫，指挥部变成一片火海。他俩在混乱中溜了出来。
指挥部着火，很快全军乱了套。郭松龄趁机攻打九门口。……
当太阳出山的时候，整个战场枪声停了下来，只是远处还有稀疏的枪声。马得标和他的太太魏三娘在姜女庙的石崖上见面了。他们并马站在石崖上，望不着大海。马得标看着战火硝烟，不由得吸了口气说：“等夺下了九门口，郭副军长出了这口气，我要骑马去看看大海。”
郭松龄决定亲自率领第六旅向九门口急进。夜间行军，白日休息，次日晚抵九门口山下。
从飞机上看九门口，确是个长形的丫丫葫芦的山口，纵深有二十多里，中间有石河，宽阔处如响水、猪熊峪、沙河寨。山口两侧高山峰峦重叠，断崖峭壁，山炮勉强可以通过。炮弹需马背运行，一马只运四弹。九门口真乃一夫当关万人莫入，实为军事重地。这时正是重阳节后，深秋霜月与山上青松、岩间红叶相映衬，加以响水滴泉，美丽清幽无比，虽然行军劳累，但此风景真是别有天地。直军万没料想到奉军斜插九门口。
郭松龄在激怒之下，亲自督队前进，势如破竹。当前后接应妥当，他下令晨四时突击九门口、沙河寨直军。战斗开始就异常激烈。直军招架不住，阵地迅速地被突破，全线溃退。奉军占领了九门口重镇石门寨。这样使山海关内重镇海洋镇的直军慌张撤退，枪械子弹遗弃遍地。法国造的六个子步枪一万多支，棉大衣三十多堆，馒头三十多大篓。午后五时占领了北戴河，被奉军包围在北戴河的直军有七八万人之多。枪械子弹堆积如山。
郭松龄下令，愿意当兵的编为奉军立刻发饷，不愿意当兵的由军需官发大洋五块，路条一张。大多数直军愿意当奉军。
马得标和魏三娘带领副官霍铁北骑马到大海边上看海去了。
早已从奉天赶回前线的姜登选在底下喊道：“郭副军长在吗？秦皇岛已经拿下来了。本司令已经电告大帅了。”
马得标他们看见姜登选在几十匹马队中间，心里话：九门口是用多少人命换来的。魏三娘回头对霍铁北说；“铁北，你喊一声，我们在笑谈孟姜女的望夫石。”
“我们在笑谈望夫石。”
山谷里发出浑厚的回响。
魏三娘看看霍铁北，嫣然一笑说：“铁北，你的声音多么脆快呀！”说着她那火辣辣的眼神看得霍铁北使劲往下拉帽檐，好象马得标在她眼里不存在似的。霍铁北心里说：“这是个啥样子的女人？”
半晌，魏三娘见霍铁北尴尬的模样，大方地走到近前，用手指戳霍铁北心窝一下说：“听说这望夫石原来是很大一座山峰，硬被盂姜女的眼光给磨成这样子，你说女人的眼睛该多么厉害。”她两眼仍然盯着发愣的霍铁北。
马得标边听边笑。其实他在想打到北京之后，张作霖的野心又在往哪里打主意，杨宇霆、姜登选之流怎么邀功，郭副军长又能得到手什么……他皱下眉头，对太太的宏论未加评论。
魏三娘倒背两手挺立在姜女庙前，对身后马得标团长说：“我看大海并不比女人心辽阔。”她在出神地往大海深处探看，也许在探看一个人的心……
吴佩孚见直军全面败退，就把希望寄托在冯玉祥身上，等冯玉祥赶来再战。这时，秘书长浑身发抖地跑来，慌得话都说不清楚：“大帅，这，这电报，这……”
吴佩孚抢上前一步，抓到电报一看，第一句是：“斥吴佩孚。”他说：“张作霖的屁话，假电报。”
“大帅？这是北京发来的！”
“北京发来的？！”吴佩孚愣怔一下问道，“谁发的？”他还以为是曹锟向他儿女亲家张作霖投降了呢！
“是冯，冯玉祥等联名！”
这时吴佩孚才仔细地看电报：
“……凭战胜之余威，挟元首以自重，揽国柄于掌握，视疆吏若仆从，逞一人之念，兴孤注之师……业经电请大总统明令惩警以谢国人……”
吴佩孚是秀才出身，当然每个字的含义都清楚了，他几把就把电报撕了个粉粉碎，连着用亮亮的皮靴踩着说：“张作霖捏造的假电报！”他飞身上马，狠狠地抽了几鞭子。他的卫队和秘书紧紧地跟着。他嘴说是张作霖捏造的假电报，但心里直劲突突。他对冯玉祥是早有怀疑的，可他认为曹锟待冯玉祥不薄，他吴佩孚兵多将广，量他冯玉祥也不敢尥蹶子。
吴佩孚一口气跑回后方总司令部，他用电话要通他在北京的亲信李彦青，没人接。原来李彦青在睡梦中被冯军拖下床，用毛毯裹着押上人力车带走了。
他又把电话要通了曹锟大总统府，也没人接。大总统的卫队曹世杰旅（曹锟的子弟兵）被缴了械，冯玉祥部的一个旅长坐在曹大总统对面，桌上摆着两把手枪，门口有八个端着鬼头刀的士兵，在“保卫”大总统。
吴佩孚这阵才心慌意乱，感到脚下皮靴不响了，刺马针也顾不得摩擦了，急急忙忙乘上火车回北京。途经秦皇岛，他以大总统的名义向全国发出一封假电报：“……冯玉祥派兵包围公府，大总统已失自由，特命吴总司令星夜率师入卫，会师讨贼，所有征讨事宜，均着吴总司令便宜行事。”
其实吴佩孚哪里还率师入卫，冯玉祥军队在杨村就把他截住了。
张作霖接到这封电报，哈哈大笑说：“老曹还能发出电报来，上茅坑都有马弁跟班了，假电报。”他正用五尺长烟袋抽着关东烟，“把作相、学良的电报念念。”其实他已经看几遍了，再念不过摆摆派头罢了。
秘书长拿起电报，打扫下嗓门念道：
“呈大帅，榆关、秦皇岛均被我占领，现正清点枪械，已入册三万余支……”
张作霖“咚咚咚”用烟袋锅子敲着地板，烟还没有抽透，“突突”崩出了火星。他高兴地说：“吴佩孚这小子，名字就是他妈拉巴子‘无佩服’，这下子他家底全光了。你给我拟两份电报，一份给张学良，问他能不能卡住塘沽？不能叫吴佩孚这小子从海上逃了。”
秘书长说：“大帅，吴佩孚能不能从津浦路南下？”
“那里会有人宣布‘武装中立区’，他溜不过去。我敢肯定地说，这阵儿，他吴佩孚是树倒猢狲散了。第二份电报要杨宇霆、姜登选迅速回来议事！”说到“议事”，张作霖眯缝起小眼睛来。北京的紫金城、中南海都映入他的脑海里来了。他自言自语：这次战争打了多少天呢？
“大帅，打了五十天！”秘书长说。
张作霖摆下手，秘书长退下去了。他觉得五十天打败了吴佩孚，还不够劲儿。
第二天一早，张作霖抽完大烟从五姨太卧室走出来。这五十天里他每到内院来时，全家子几十口人走路都悄悄的，怕惹“大帅”生气，只有五姨太还敢谈笑风生。
这天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走进老虎厅。
杨宇霆和姜登选都穿着军服候在那里。张作霖一进来，他俩站起身来敬礼。
杨宇霆没等大帅落座就说：“大帅，果然没出您所料，吴佩孚从塘沽乘运输舰逃跑了。”
张作霖非常严肃地说：“当年他逼得我在海面上签字，如今他借水遁逃命了！”
姜登选说：“这叫一报还一报呀！”
张作霖说：“你们二位准备南下当督军了！”
杨宇霆和姜登选赶忙去握张作霖的手，眼里都有泪珠，感恩的话一时说不出口。
电话铃声，张作霖亲自去接，这是他的专用电话。他听了一会儿说：“茂辰，你不能回来，九门口我交给你了！啊……你今后要对付的是冯玉祥……什么？你要到天津看病？跟学良说一下，可以。”他放下了电话，两眼狡猾地对杨宇霆和姜登选眨了眨说：“郭鬼子知道你们要当督军，他也要回来。”
“哪有督军给他当。”姜登选得意地笑着说。
杨宇霆也冷笑了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