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六人同一师门，不在天城的三人早就开始侦查行动了，而留在你身边的这三人绝对更有本事——有你这么英睿聪明的师傅，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师徒两人高来高去，话语说得漂亮，但心里是如何云谲波诡，彼此都很清楚，不说破，就是官腔，是为官之道。
好样的！当初就是自己对萱儿太不甚设防，才轻易被丞相这老狐狸知道了自己的计划，前些日子在朝下与太子交谈，无意中得知老狐狸曾在太子面前虚幌起“影子计划”的事，导致太子以为平日火光四射的师徒擂台只是做戏的烟雾弹，私下还是密切亲近的师傅关系，加上自己与萱儿的婚约，理应是雷打不动的铁脉络。当下让他哑口吃黄连，愤怒之际，天晓得如今他最欲除之而后快的，就是这个老狐狸师傅！
这头殷传封还琢磨着要怎样“回敬”丞相，外头的下人就已一路嚷嚷而至。
“不好了！大人不好了！罗姑娘落水了！”丫鬟惊慌失措的冲了进来，见到丞相也在，这才醒觉自己忘了礼节。
健步如飞，殷传封与丞相随丫鬟到了罗云萱的院落。
“云萱！”丞相冲到床边，只见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罗云萱脸色惨白，人是醒着的，但眼神却透露着恐惧，“哪里不舒服？大夫在，你告诉大夫！”
“怎么会落水的？那么不小心。”殷传封握上她冰冷的手，“这样的大雪天，我是不让你离荷塘远些吗？”可是，不对！今早自己经过荷塘时水面早已结上一层灰白的冰，估量那样的厚度，绝不会承受不住一个纤弱女子的重量，除非——这一刻，殷传封就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是……是她……推我下水的……”罗云萱颤抖的手缓缓抬起，十指指向站在门边的华凡璎。
丞相不问缘由，走向华凡璎伸手就是一记耳光，厉声喝斥：“你好大的胆子，别以为有几分姿色就尊卑不分！你不过是个身份卑贱的下人！”
力度之大，打偏了她的脸，五指红印立即浮现在华凡璎的脸上。时光似乎倒流到当年，自己才是受害者，却惨遭污蔑，如今更甚！这耳光不仅打疼了她的脸，还伤了她最脆弱的心。今日之事，分明是罗云萱在荷塘处堵了自己的去路，莫名其妙的欺负了自己一番，然后二话不说的就投入河中大呼救命，而早就埋伏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护卫则及时相救，并没让冰冷的水侵害她的身子多久。原来又是一个局，本来自己还纳闷为何一大早就有护卫把水面的冰层捣碎，原来为的就是这一出戏。
百口莫辩，微微后退一步，她的眼神由震惊变为了然，在丞相眼里看来更是大不敬！
“难道本相冤枉你了！大胆刁婢，还不知悔改！”丞相反手作势再打过去，却被闻风赶来的萧途及时挡下。
“丞相，事情未查明真相，请别迁怒无辜！”萧途立即拉着华凡璎跪下。
丞相更是借题发挥，怒不可止：“放肆！这是什么下人，以下犯上，一点规矩也没有！”
“我殷家的下人，惹怒了丞相，是我这个主人失礼了。”冷冷的一句，充分表示自己的怒火并不亚于他，所以故意唤他“丞相”而非师傅，“丞相，打狗也要看主人，你看，这事是不是该由我来处理？”
“你——”丞相对上他冷凝的目光，本来嚣张的气焰，不得不适可而止的收敛起来，“是真的处理才好！”一时之间，屋里鸦雀无声，气氛格外尴尬。
“舅舅……”罗云萱虚弱的声音幽幽传来，正好打破僵局。
趁丞相走向床边，殷传封飞快的扫视华凡璎一眼——左脸肿得像两张脸，红得淤血；再看向榻上一副弱不禁风的罗云萱，再没过去嘘寒问暖半句，他不发一语，转身就走出房外。
殷筱柔替她敷着脸，抖得连手中裹着纱布的鸡蛋都拿不稳：“真是太过分了！不分青红皂白，明明是罗云萱自己跳进水里的，怎么可以这样诬陷你！”
“别气了……”只是说几个字，她的嘴巴牵动了脸颊，但已经痛得像绽裂开。
“……我听到一个坏消息。”
“关于丞相吧……为了罗云萱，他想尽办法让我离开天城，还有，除去身为殷传封秘密武器的我们……丞相就无需忌惮他太多了……还有屈大哥在边关对抗外族侵略，而负责战役的一切所需和战略策划都是直属殷传封，于公于私，丞相多少是希望这回战败的……”
“你！你的意思是，你会去骁城？”
“就如丞相所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现在就是我们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殷筱柔双手捂脸，难过得泪如雨下，这根本就是送死！
“殷姐姐，你别哭了……我会没事的。”
“当年就是为了要救你一命，也不该答应这样的要求！什么女探子……根本就是利用你们！你可是姑娘家啊！”殷传封的狠话一直在她脑海里回荡，没有未来的女子，不可以嫁人，不可以爱人，失去了女子该有的安定和家乐！
“什么姑娘家……我不过是一抹影子罢了。”
“这事交给我，我会和屈翼想办法的，我不会让你去冒险的！”
话罢，殷筱柔喃喃自语的疾步离开，华凡璎无奈叹声：“怎么还那般傻气，天真，殷传封，从来都不是好说话的人，他根本没有帮我的意愿……殷姐姐，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啊……”
心绪还没平静下来，门外，殷传封竟然亲自到来。
“你还是这么愚蠢不懂反击。”殷传封径自在殷筱柔的位置坐下，清楚的将她的伤看在眼里，“华凡璎，相信孙大娘有教你一些本事的，怎么？是她没教好，还是你没学好？”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借丞相之手除掉我？”
殷传封喝着茶，态度悠闲，不像是来兴师问罪：“你说呢？自从你来殷家，就三番四次的惹怒云萱，她可是未来的殷夫人；你说，我会不想除掉你吗？”
“我觉得，你是后悔我没打回去，让你懊恼少看一场好戏吧。”
“……你是个聪明人，既然知道了，我就将计就计。丞相之命难违，我不想太早和他翻脸，所以我想了个折衷的办法——三人中你必须去骁城，协助屈翼取得情报，另外，我会再派出一万兵马支援战役。”
“……我要开始了吗？”开始探子的命运。
他承认，刚才自己就一直在外面窥听：“我还以为你想清楚了，不然，你怎么会对殷筱柔说出刚才那番大道理。”
“我……我只是觉得太快……”
“好好准备，你该长大了，十五岁一过，你以为你还能以小孩自居吗？别以为殷筱柔宠着你，把你当小孩，你也把自己看作是小孩。别忘了你的责任，想想你的父亲和华家的名誉。再说，我不白养没用的人，你知道的。”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大人你为一己私欲，纵容罗姑娘撒谎，无视丞相蛮野之举！王朝可悲，竟有你这般位居高望却冷眼旁观恶事的臣子，诡计多端犹如地狱使者，于朝于民皆是万恶之源！但愿老天有眼，你终有报应的一天！”华凡璎人儿虽小却是满嘴的儒尊道德，一本正经的小脸因怒气而红云双颊，无意间多了平日被她刻意压下的稚气姿态。
殷传封看着她水亮晶润的乌眸，心头微漾，随即却故意忽视而朗声大笑，眼神却是那样冰冷无波：“是么？我若在地狱里，那你也不会有上天堂的资格。”死？他从来不怕，想他死，那就拿出本事来吧！
一室寂静却心不安宁，华凡璎倔犟不语只以怒眸相向，殷传封阴郁邪冷而敌意相应！此时无语无声却犹如雷霆万钧，刀光剑影于无形。两人不知用眼神对峙了多久，待到殷传封离开的时候，已是月如银元挂辉西楼之上。但见他出来，一直候在外头的萧途立即跟了上去。
“大人，你为何会向丞相妥协？”
“我并没有妥协，只是改变计划。华凡璎该学着成长了，你和孙大娘教她的东西，不能只是纸上谈兵。”
“大人的意思是，趁这个机会磨练她？”
殷传封深思熟虑过的，顺了丞相的意，也如了云萱的心，但自己也绝不吃亏半分：“跟在屈翼身边，她不会有事；最多三年，我会把她调回来。”
“大人，属下恳求你答应，恩准属下随屈将军一同前往，为战事尽绵薄之力。”
“……你虽敬重屈翼，但是，你希望跟随的并不是屈翼，而是华凡璎。”只稍一眼，殷传封就能锐利的看穿他的心思，“萧途，别陷进去，你可以帮她助她，但是绝不可以爱上她——记住，我只说一次，此生此世，她只会是个绝色祸水！”这是殷传封发自内心的真话，这个华凡璎，将来定然不可平稳终身。
午夜，殷传封才姗姗来迟。
躺在床榻上的罗云萱，蕴酿了一整晚的怒火这才爆发出来。枕头猛地砸向他，生气的话随之而来：“你居然不理我！一句关心也没有！今天的荷池还结了厚厚的冰，你知不知道有多冷！”
“……这就是你要我答应你的事？你不想见到她，我可以直接把她调走，用了这样的手段，云萱，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丞相临走前那胜券在握的笑意，更加激增他的愤怒！
“是你对不起我！迟迟不肯与我完婚，现在全京城的人都在笑话我，笑我嫁不出去！笑我赖着你！”
“把丞相找来为你出气，好啊，现在气也消了吧，但是我的计划却被丞相借机破坏了……云萱，你才是他派到我身边的探子吧。”
“殷传封！”
“你以为你舅舅宠你是真心的吗？以前或许是，但现在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对你的好是带有利益性质的。因为你是可以牵绊我的人，他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你若受了委屈，对他而言，正好是个攻击我的机会。”
“你在怪我，也在怪舅舅……你怎么这样？我舅舅也是你师傅，你有今天的地位，是他的功劳！你怎么可以把他想得那么可怕！”
“他的功劳？哼，这可是我听过最可笑的笑话！”丞相善妒，怎么可能让他青出于蓝？平日那些打压，那些阻挠，那些流言，他都会一一记在心里！
“你、那你是迁怒于我么？”这样陌生的他，罗云萱真的不认识了，原来，他并不尊敬舅舅，“我并没有对不起你！”
话不投机，多说无益，殷传封发现她与自己的心思竟无法交流了：“……你放心，你的要求我既答应了就绝不反悔，我会让华凡璎去骁城，她能在那里活多久也难说……我这颗最重要的棋子，若死了，正合你意！”
看着这张苍白的容颜，殷传封竟越来越觉得无力，为什么她会变得这么愚蠢？女子的容貌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当初会喜欢上她，是因为她狡黠慧杰的小心机，不会对人太恶，偶尔耍些心计，也不会遭他人欺负；但如今看来，她的小心机和聪慧都没有了，就连他对丞相那点心思都摸不透。倘若将来自己真娶她为妻——丞相这颗毒瘤子，决不能留！
收拾着简单的行装，华凡璎安静，是个性使然，但此刻在旁边看着她的平安却很不安静，欲言又止，这才是奇怪的缘由。
“我也跟你去骁城，我去请示大人！”
“你在为我抱不平吗？”华凡璎没看她，神态安然若素，仿佛事不关己。
“那里很不安全！大人这不是要你们去送死吗？你们不可能一直跟随在屈将军身边的。”向来温婉的平安此刻竟有些异常激动，柔柔的嗓音语气却很是急迫。
“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华凡璎没有留意到，平安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
“别傻了，她哪是在担心你啊，她是担心萧途！”乔棋拿着孙大娘给的金创药进来，“给你，这是孙大娘嘱咐我一定要给你的。”
“乔棋，你——”平安急道，欲语还休。
“姑娘你少女怀春，又不是秘密。”
平安不知是羞还是怒，但美丽的脸蛋已是绯红。
华凡璎这才有些错愕的扬眸，看着尴尬的平安，她会心一笑：“……平安，你放心，我和屈将军都不会让他涉险的。”
生怕她误会自己的私心，平安急道：“凡璎，我也担心你的！”
“我明白，平安，好好照顾自己……萧途会平安回来的。”
翌日，城门大开，屈翼领着一万新兵整军待发。对于丞相的得意和罗云萱的翘首期盼，殷传封一概漠然视之。
“都什么时辰了？华凡璎还不见踪影，该不会是想赖着不走，故意使的招吧！”寒天雪地的一大早就不在屋里，罗云萱不得不以小人之心猜疑。
殷筱柔看了眼丈夫，知道他也疑问：“她只是去一趟国寺，很快就会回来。”
“今日是初三？”屈翼顿时明白了，谅解的点了点头。
“……嗯，她去拜祭华大人。”
骑着马，居高临下的屈翼神情愤然的对上殷传封清冷的目光。
“一直以来，你看我的眼神似乎就只有愤怒。”殷传封毫不在意，只是捋虎之须，想撩拨他的怒火。
“你看我的目光也只有冷漠和轻蔑。传封，你改变太多了……”
屈翼语重深长的叹息着，这个清俊如玉的男子，他见过他只有十岁时的天真烂漫，见过他十二岁时的封闭孤独，见过他十五岁时锋芒毕露的机智，见过他二十岁时年少气盛的张狂——至今，他沉默内敛，那双黑幽的瞳里，再也看不出一丝波澜。
殷传封踱步走向他，自嘲一笑：“……或许，只要我恨的人都不在了，我就会像从前一样了。”
“难道要你唯一的姐姐死去吗！”屈翼翻身下马，双手揪住他整洁的衣领，怒斥他。
“阿翼，别这样，很多人看着的！”殷筱柔拉着他，害怕丈夫会伤到殷传封。
“姐夫，记住了，我只给你三年的时间，期限一至，我要华凡璎完好无缺的回到京城；若她没了，姐夫，别怪我收回对骁城的所有支援。”
这时，华凡璎策马而来，一身湖水绿的衣裳随风飘逸，就像一泓流动的清流沁润着她；淡若从容的姿态，此行，她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凡璎……一路平安。阿翼，你要好好照顾她……”殷筱柔最关心的两人都要离自己而去了，这种痛比生死阔别还要悲伤。
华凡璎只对她微微一笑，屈翼举臂一挥，万人军马浩浩荡荡的齐步出发。
忽觉一股清冷的气息笼罩着自己，敏感的华凡璎随即望去。
是殷传封。
他静默地瞅着她半晌，没吩咐半句，只是若有所思；但他那种专注让罗云萱嫉妒也害怕，不耐的冲华凡璎骂喊：“还等什么，天都黑了！”
华凡璎转而看着她，清灵绝伦的芙蓉颊嫣然一笑，故意叫自负美丽的罗云萱自惭形愧：“我这样身份卑微的人，竟值得罗姑娘这般操心，丞相如此费心，也是我的荣幸了！”
“你——”
“……启程吧。”殷传封只需淡漠一句，就足以削弱了罗云萱的气势。
苍茫的天空顿时风云变色，雨雪飞扬带有刺人的痛。华凡璎回望京城一眼，这里有她最沉痛的回忆——背负着这份沉重，她喝马奔腾！飞快地消失在茫茫雪暮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