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他从没见过她如此哀恸悲伤的哭泣过，泪水模糊了她美丽的双眸，白缎束缚了她的嘴，只听得见她微弱如小兽的哽咽，苍白的小脸狼狈得像朵被摧残的荏弱小花，终于抵受不住残酷的风吹雨打。
心疼她的情绪是陌生的，却又那么自然，殷传封没察觉自己看着她的眼神有多真切，多炽热，多担忧，多愧疚——当亲眼目睹她平坦的腹部时，那种痛彻心扉的自恨自怨，令他再也说不任何话来。他不该意外的，当知道罗云萱曾与她在宫中独处过半日，他所有的忧虑都成真了。
“凡璎……”
似乎到了这一刻，殷传封才意识到自己对她究竟做了多残酷的事，同时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有几分，但是都迟了。皇上精心布这个局，让他亲口承认自己是她的杀父仇人，这是不共戴天之仇，她——会原谅自己吗？
但愿这一刻，自己能死去，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华凡璎不会天真到不懂这是皇上故意挑拨，但得知杀父凶手竟是枕边人，她的痛心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了。被利用了这些年，她唯一依靠与坚持的动力，所有自以能为父亲平反的证据，不过是一个又个可笑的把戏。任凭再奋力挣扎，自己根本抵不上殷传封的百分之一，更遑论皇权。愤怒是无力的，怨恨是微弱的，她垂首，泪水如珠，没入奢华的地毯里。
“殷卿，不要怪朕狠心，你与殷夫人的骨肉保不住，是你惹的祸。”皇上知道殷传封盯着哪里看，“当年你遣派殷夫人往骁城任职，接触了那幽王金浩，期间发生的种种朕虽不清楚，但殷卿心里必然明了。殷夫人的身份虽保密得当，但总有好事者作祟，把殷夫人的秘密与殷卿的关系都出卖了，如今金浩得势，报仇是可想而知的事。而且对于一个国家的安危来说，若能只付出一个女人就可以换得天下太平，殷卿，你也会理解朕的决定。”
好事者是谁，殷传封与华凡璎不约而同都知道是谁——除了平安，便再没有别人了。
“皇上……打算把微臣的妻子奉于那幽王？”殷传封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微微红了眼眶的锐眸始终盯着华凡璎。
“这是双方协议停战的条件之一，朕答应了。不损一兵一卒的买卖，何乐而不为？不过殷卿放心，那幽王没有追究什么的意思，也答应是以和亲的方式，让殷夫人以宗室女的身份嫁过去为妃，半点不会亏待。”
“此事还有回转的余地，请皇上给微臣三日时间，定能说服那幽王回心转意！”殷传封倏地跪下，五体投地，自为官以来，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卑微之礼。
“殷卿不必费心了，朕心意已决，今日传召你，不过是让你见上殷夫人最后一面，从今往后，你们各自婚嫁，素不相干。”
话音方落，两名黑位已粗鲁地将华凡璎拉扯起来，往暗室回去。
“凡璎——”
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响过，但华凡璎知道那只是自己的幻觉；自那日一别，她就被囚禁在另一处暗室，依然不见天日，但身边伺候的宫女都是新的，都是很会伺候的老人儿。进补的药汤一日三餐的送来，每个人都兢兢战战，生怕没把她伺候好，只因皇上一句“朕要看到一个容色健康的贞君公主。”
是的，五日前，皇上钦赐她宗室女的身份，封为“贞君公主”。
五日前。
“你要见朕，还有话要说？”皇上惬意的抿着香茗，神情愉悦，在他看来，此刻华凡璎的痛苦正如殷传封的，两人煎熬着，才是让他龙心大悦的。但就在下一个抬眸所见，震住了他，只见原本规矩的跪在面前的华凡璎拿着一把小刀，抵着自己白皙的项间，一副自刎的姿态，视死如归的神色，让皇上徒然大怒，“放肆！来人，把她拿下！”
只是当一旁的太监一动，华凡璎毫不迟疑的将小刀用力划破项间，顿时鲜血如流，此举成功的吓退了身边的人，包括高高在上的皇帝。
“皇上金口玉言，驷马难追，如果应允了那幽人将妾身送予和亲，最后，他们只是得到妾身的尸体或者是另外一女，不知道那幽王是作何感想？那一纸和平协议，不知还能否成效。”
“你竟然要挟朕！”
“妾身只是想和皇上做个交易。”华凡璎冰冷的眼神直直勾着前方，却视皇上的愤怒为无物，“请皇上为家父平反，洗刷华家冤屈，还华家上下一个清白。”
“华凡璎，你并无证据！死者已矣，朕怎能因你一言一语而推翻当年旧案？平反不是那么一件简单的事。”皇上拒绝了，但双眼谨慎的观察她流血不止的伤口，他并不信一个弱女子会对自己如此狠心，但此刻他犹豫了。
“皇权至上，天下苍生的生死都只操纵在皇上的手中，妾身相信，为华家平反不过是皇上的举手之劳，恳请皇上成全。妾身向皇上保证，与那幽的十年之约，无论身处那里发生任何事情，妾身绝对坚贞不渝的，一切利益以金鑫为先，忠于皇上忠于天朝！”
两人的视线交回，角力中电光火花，皇上的恼怒气愤，华凡璎的冷漠自持。终于在华凡璎更使劲把小刀往自己的伤口处深入时，皇上妥协了。
皇上虽愤怒华凡璎的“恣意妄为”，但是这样若能换来她心甘情愿的和亲，其中所带来的利益却是最好的，“但愿贞君公主记得自己的誓言，为期十年的和平，朕可盼着你未来十年的‘平安喜乐’。”
当日，皇上亲笔的平反旨意公告天下。
初六，宜婚嫁的好日子，更是贞君公主出嫁的日子。
这回刚醒来，宫女们拿着赶制出来的华丽嫁衣，在她身上比划着，务必尽善尽美的圣旨，让所有人都全神戒备。华凡璎麻木的任由摆布，美丽的乌眸空洞无神，耳畔谁说着什么，她都没听清。只是一手里握着微薄纸条，上面熟悉的字迹，被她揉碎了。
那是殷传封的人秘传给她的字条，请她安心，他已安排好一切，定能救她离开。
但是华凡璎已经失去了“求生”的力气，自己的一生，竟也走到了这一步。蓦地，她微微扬起嘴角，无声的笑了。
“公主……”为她梳头的老嬷嬷正要对新娘子说些喜话，但一看到镜中的她早已泪眼漪漪，老嬷嬷心中唏嘘，便不再吭声。
而屋里的人都是伺候人的人精，看新娘子如此，渐渐的，吵杂的屋里鸦雀无声，只有殿外飘渺虚无的歌声乐响，无人欣赏，毫无喜庆。叩谢皇恩，拜别天朝，重重繁文缛节后，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在一片虚伪的道贺声中，华凡璎闭上双眸，并将手中的字条随手丢弃。
这一天，绵绵细雨凉意微微，化开字条上的字迹，湿润了华丽气派的凤辇，贞君公主在军队的护送下出了皇宫，离开了天城。
（全书完）
